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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虞葶回将军府后,先去见了自己的父亲。
虞正尘这回被气得不轻,结结实实病了两日,这才没有亲自登门国公府接人。
当他见到虞葶的时候,险些当众红了眼眶。
他千娇百宠,舍不得冷落亏待半分的女儿,竟被夫家磋磨成了这个模样,本就瘦弱的人像是大病初愈一样,眼是红的,唇是乌白的,见了他也只弱着声叫了一声爹,眼泪水淌不尽一样,也不说话,叫虞正尘心疼得不得了。
姜氏在一旁,轻声轻语地将国公府里老太太的话,以及顾町的所言所行如实说了出来,虞正尘暴跳如雷,拍得桌子震天响,他急急喘了几口气,怒道:“当年看着是个不错的,今日才知,原不过是只披了羊皮的狐狸崽子。”
说罢,他仍不觉解恨,提了佩剑就要出门,忙叫姜氏拦下来,“将军这是去做什么?”
“爹。”
虞葶伸手压了压喉咙,道:“改日,顾町会登门,待他将和离书签下,我们与国公府便再无关系,您莫因为我冲动行事。”
她这么一说,虞正尘不由得又想起如今朝堂的局势来。
他是为皇帝效命的老将了,但现在江山社稷安稳,便只挂了个闲职,隐隐有退居后方的势头,现今最得成武帝青睐的,除了老狐狸罗首辅以及国舅高忻,就数他那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女婿了。
他可以在家里破口大骂伪君子真小人,但提剑上门,等于告诉京都所有世家,国公府与将军府的关系彻底破裂,且势若水火。
这是给被人看了他女儿的笑话。
被气得迷失了的神智慢慢回归,虞正尘泄气地坐回太师椅上,旋即将虞葶招到跟前,声音有些严肃,“葶葶,你跟爹说句实话,你可是下定了决心要和离?”
时值深秋,外头的树叶落了黄,悠悠荡荡地挂在树梢头,一阵风过,便掉落下几片,在半空中打了两个旋,再轻飘飘无声无息地落到地面上。
十分正常的景象,虞葶见了,鼻尖不由一酸。
七年夫妻,说没有感情,可能吗?
一个人,一旦被娇惯久了,再猛的被拉入现实,那么心里的落差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的。
虞葶现在却觉得,她已经适应了这种落差,最难熬最落魄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日子会慢慢的好起来。
她无法因为一个孩子,就全盘否认自己的价值。
所以那个答案,在她的舌尖上打了两个滚,说出来的时候,却是无比的坚定。
果然如她所言,过了没两日,顾町就亲自登门向虞正尘请罪,将自身姿态放得极低,他来,是想接她回去。
虞葶躲在屋里没有见他。
但下人们嘴碎,仍有几句闲话传到了她的耳里,比如顾町这回来,被气头上的虞正尘结结实实抽了几鞭子,硬挨着一声不吭,愣是没有看那和离书一眼。
他绝对不可能签的。
这辈子,不可能。
只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顾町隔了半个月,再次上门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又与虞正尘产生了冲突。
并且成功地将虞正尘给气倒了。
前头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姜氏慌张去虞葶院子里寻了她,开口便是焦急的哭腔,“葶葶你快去劝劝,你父亲与国公爷争执的时候,牵扯到旧伤,突然吐了血。”
虞葶一愣,整个人傻傻地跟在姜氏后头,又气又急。
虞正尘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将,一身功名一身伤,这些年静养着倒也好了不少,但有些积郁许久的陈年旧伤仍然还在,大夫时常叮嘱,不可动气,注意饮食。
但是虞正尘那个脾气,一见到顾町,就像是炮筒子遇到了火,炸得彻彻底底,哪还顾得上大夫的嘱咐。
虞葶和姜氏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捂着胸口瞪着虎目毫不示弱的虞正尘,以及站得笔挺,依旧清贵出尘,但难掩疲惫困倦的顾町。
虞正尘见她们都来了,索性将话全部说开,他指着桌面上薄薄一纸和离书,将桌子拍得震天响,虎口都险些震麻,他怒视顾町,声音粗闷,“我不需要你几次三番的上门道歉,你若真觉得对不起葶葶,知道委屈了她,就更该签下和离书,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管你国公府多少个姨娘爬床都行。”
这话可谓极不给面子了。
虞葶细长的柳叶眉皱起,她上前,顺了顺虞正尘的后背,柔声劝:“爹你别动气,有话好好说。”
“跟这等背信弃义的伪君子,有什么好说的!”
虞正尘冷哼。
顾町眉目冷淡得不像话,一身月白长衫衬得他发乌唇白,凌厉中自有一种疏离,他沉默许久,而后上前一步,仍是不卑不亢的姿态,“和离书,顾某不会签,岳父不必动气,今日不宜叙话,顾某改日再登门拜访。”
虞葶就站在他的对面,七年夫妻再相见,她眼中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刺眼的陌生与失望。
是的,对他失望。
顾町默然,才要转身,就见虞正尘又捂着胸口哇的一声怄出些血来,虞葶顿时掉了眼泪,手抖得不成样子,一面吩咐人去请大夫,一面将人扶到太师椅上坐着。
“……让他签,让他签。”
到了这个时候,虞正尘也还是指着和离书,大有一种今日顾町不签他便死在这里的意味,虞葶被吓得眼泪直掉,二话没说,拿了纸笔就搁在顾町的跟前。
“签了吧。”
再没有比这句话更让人心寒的了。
顾町声音哑得不像话,他眼皮子一掀,眼底突然冒出几丝戾气来,就连手背上也冒出一根细细的青筋来。
虞葶知道,他这是发怒的前兆。
只是很奇怪,他有什么发怒的立场。
那边虞正尘闹得厉害,虞葶没有时间再跟顾町拖着,她挺直腰背,一字一句道:“顾町,敢做敢当,你别让我看不起你。”
“也别让我一辈子都记恨你。”
顾町知道虞正尘对虞葶来说有多重要,所以哪怕此刻他捏着笔的手青筋暴起,哪怕落笔一字比一字艰难,他也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
尘埃落定,虞正尘安心了。
虞葶细心地收好了那纸和离书,抬眸看向此刻很有些狼狈的男人,轻声道:“你回去吧,别再来了。”
回府的路上,顾町禁不住苦笑,他想,虞葶面对装病的老太太,面对他的无声责怪,心里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与滋味。
明明是他做错了事。
明明是他母亲屡屡护着张氏有失公允。
他怎么还能那样理直气壮地同她怄气,一句好话都不说,晾着她,同她冷战的。
风水轮流转,当这个因果真真正正转到他头上的时候,他才头一次感受到,什么才是锥心刺骨的痛。
就是睁眼无她,入睡无她,生病无她,入梦亦无她。
讽刺的是,一回府,他母亲就拉着他打抱不平:“傻孩子,娘跟你说,虞葶那丫头就是闹闹脾气呢,你何必上赶着去掉面子,退一万步说,和离了也是她难办,下家都不好找。”
顾町的心,突然就冷了,他扯了扯嘴角,道:“既然母亲认为国公府这么好,就自己住着吧。”
他没有再回府,而是在离将军府不远的地方买了个宅子,想挨着她近一些。
有一些事,也放开了手去查。
很快就有了结果。
张氏肚子里确实是有孩子,但那是守门侍卫的种,顾町命人拿两人一起审,还没动刑,那两人怕死怕得要命,一时之间什么都招了。
无非是怕偷欢被发现,然后又有了这个可乘之机,看上了主子们的富贵生活,想翻个身感受感受,再加上前来看诊的大夫是她舅父,很容易就将事情瞒了过去。
这也是顾町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
他是个男人,若是那日真的动了张氏,哪怕是喝了酒,他不可能无所察觉,任人摆布,事后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
只可能是张氏在说谎。
他根本就没有碰过她。
老太太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这回是真的病了,顾町冷着脸去看的时候,她已然后悔,有些示弱地道:“你若是真放不下葶葶,就去把她接回来吧,往后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再也不闹了。”
所以过去她受的那些委屈,都是白遭罪?
顾町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他没脸再去将军府。
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云阳候世子来将军府提亲。
当年,若不是顾町横插一脚,以诚心感动了虞正尘,那么和虞葶成亲的,十有就是这位云阳候世子。
所以顾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再镇定,也是一个咯噔。
原因无它,他与虞葶成亲七年,云阳候世子就云游四方游了七年,这会一听他们和离了,立刻就赶了回来。
打的什么主意,是人都清楚。
再嫁前,虞葶终于肯见顾町一面,阳光下,他整个人显得十分苍白脆弱,似是不相信一般,他连个笑脸都挤不出来,他道:“葶葶,我们……”
“我们回不去了。”
虞葶声音十分平和,一丝停顿与波澜也没有,她侧首,接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没碰张氏。”
“可我也不想要你了。”
顾町连句为什么都问不出口。
虞葶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在我最无助最想见你的时候,你在跟我置气摆脸色。”
她突然笑了一下,“将军府与国公府门第差不了许多,我也是皇上亲封的郡主,我爹我娘自幼没舍得委屈我半分,若是我去国公府见了谁都得生受着,我为何好好想不开要嫁你。”
这回的事情,足以看出顾町的态度。
明知老夫人是在装病,他也只会一次次让她妥协。
而她不想妥协。
虞葶与云阳候世子成亲那日十分热闹,红盖头下,虞葶眼泪淌个不停,险些哭花了妆,云阳候世子遣退众人,有些无奈地给她拿了帕子,声音依旧清润儒雅,“小葶葶,嫁给我也不用这么开心吧?”
虞葶于是哭出一个鼻涕泡来。
“好了。”
司沛很耐心地哄她,“知道你受委屈了,我这不是,赶着来保护你了吗。”
两人婚后依旧没有孩子,日子过得照样自在潇洒,甚至在严褚与元欢退位之后,四人还结伴去了很多地方。
十五年后,镇国公顾町因忧思过重,在虞葶曾经住过的院子里永远地阖眼,十分平静,没有丝毫痛苦,就如同睡着了一样。
虽然至死,也没能等回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但好歹算是履行了当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人有时候真的十分可笑,明知道她一走就不回头了,却还是固执地想要等,明明她在的时候,他没能给她的承诺,在她走了之后,他却久久不能释怀。
所以好了,他这一生,清清白白,只属于虞葶一个人,也只忠于她一个。
虽然虞葶早已属于别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