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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未歇，一阵小雪润湿了石阶，小厮缩着脖子往后院而去，他手中捏了一封信，穿过池塘和走廊到了一座小院里。
院子里的侍女见状道：“哎呀，你急匆匆的做什么。”
小厮嘿嘿一笑，扬了扬手中的信道：“小公子的信，今天一早有人送到前面，我怕他等得急，就送过来了……”
侍女掩唇一笑接过信来，打趣道：“你倒是机灵，公子还未起呢，你先去吧，回头我替你回禀就是了。”
小厮支支吾吾不肯，显然不大愿意，侍女叹了笑道：“放心吧，少不了你的赏钱。”小厮嘿嘿一笑脸一红道：“那就有劳姐姐了。”这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侍女拿着信笑着摇摇头，府中谁不知道这个小公子是个好性的，连外门的小厮也上赶着巴结了。看看时辰心道小公子这会儿也该起身了，便收拾收拾准备起洗漱的东西来。
自从柳月被王伏带回府中，郡守府里便添了几丝活气。王伏行伍出身，至今未有家室，他入住郡守府之后，郡守府的后院都空着长草，柳月一来王伏就命人收拾了最好的院子给他住。由于柳月的身份特殊，王伏担心他成为朝廷攻击的靶子，决定先隐瞒起来，对几个亲信也只说柳月是他失散多年的侄子。
人人都知道王伏起兵是为了给镇远候梁振报仇，当年跟着镇远候一起死的还有不少将领，于是大家都默认柳月是哪个和王伏交好的将领的后代。作为王伏的唯一一个家眷，仆人们自然个个都不敢得罪，加上柳月生的俊美，待人大方，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所以府里人人都向着他。
柳月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听见外面有人说话，起来穿好衣服。侍女端来热水伺候他梳洗，另一个侍女将那封信交给他，柳月一见那封信，心中激动万分，头发都未梳便拆看起来。
早在年前的时候，柳月便写信四处打听先生的踪迹，现在终于收到回信。信封套了两层，外面一个信封上写着郡守府的地址和他现在的名字，柳月打开一看，里面的信封上“小安亲启”四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墨汁似乎都快溅出来了，柳月看到熟悉的笔记，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两位侍女见他脸上带着浅笑，便问道：“小公子，是什么人来的信？”两位侍女跟他混熟了，心中其实把他当做弟弟看了，这会问起来半是关心半是好奇，柳月向来不见和人来往，怎么今天突然有他的信送到府中。
柳月笑了一下却没有多言，等两位侍女窃窃私语地走远，柳月再次将信拿出来一字一句的读起来。他心中的担忧和思念就像挥散不去的烟霾，此时此刻终于被风吹散干净。
“小安”是先生惯叫的名字，柳月一见这两个字，耳边就自动响起了先生中气十足的吼叫声，心情好的时候是“小安”，心情不好的时候是“臭小子”，柳月心想若不是因为“臭小子”三个字太辱斯文，只怕会写在信封外面。
没想到拆开一看，扑面而来的第一行就是“臭小子”三个字，柳月哭笑不得，估计自己这回是把先生气坏了。接下来先生先是不客气地将他大骂了一通，又语重心长地告诫一番，进而威逼恐吓，意思不外乎是他非常生气，简直是怒火中烧暴跳如雷折寿三年，若是他不赶紧乖乖滚去平城认错并发誓再也不私自出门，就再也不认他了。
柳月之前一直担心自己会连累先生陷入险境，现在见先生平安无事，心情大好，这会再看信中所言，顿时一口气憋在心中无处可发，心道这老家伙也忒狂妄，自己都这么大了，难倒今后出门都得他允许才行么。
气过了又觉得尴尬不已，信中那些问他是脚痒还是屁股痒，是想找打还是想找骂之类的话张口就来，简直是把他当做三岁顽童般看待。虽然先生从来没有打过他，也没当着外人的面骂过他，但是这信要是落在别人手中，他这一世英名岂不毁了，柳月又气又恼，真想飞到平城去和老家伙大吵一架。
柳月就这样捧着一封不知所谓的信又气又乐，晌午的时候才定下心神来。虽然他很想去平城和先生汇合，但是眼下却不行，思来想去，柳月决定先回封信给先生。
回信写得十分艰难，柳月未免先生担忧，一字未提自己在东仪的惊险境遇，倒是将王伏这个人仔细介绍了一番，又怕先生误以为自己也成了叛军，便把自己的疑惑和猜想写了上去。写到这里，终于避不开他此行下山的最终目的。柳月磨磨蹭蹭，总觉得手中的笔不是笔，写出的字不是字，把心一横，还是将事情挑明了。
柳月再一次问到当年梁家满门被诛杀的事情的真相，这种事情他十岁以后就没有问过了。当年事发之后先生也曾四处奔走要查明真相，后来却再也不提这件事，更不许他再提这件事。
他留书下山，说是出门游历，先生却首先想到的是他会去平城，还亲自一路找过去。由此可见，先生虽然装作不在意，心中也是清楚的，有些事情不是装作看不见就不存在的。
先生一直教导他不要执着与一事，在他十岁懂得事理的时候更是花了一天时间告诉他什么是时运不济，什么叫做身不由己。先生故作豁达试图掩盖事实，目的只有一个，他不希望柳月报仇，想让他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但这怎么可能，十年前那场屠杀让他终身难忘，虽然他的父母几乎从未养育过他，但是血缘亲情不可斩断，随着年纪越大他明白的越多，心中的怨恨便越深，时间久了这根毒刺已经和他的心脏长在了一起，每每咳嗽便扯得生疼。
柳月还太小，他还没有白华子那么透彻和老练，即使故作深沉，也掩不住他的冲动和天真。他固执的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也固执的想要一个公道，杀人者偿命，害人者应惩，哪怕那个人是帝王，也休想逃脱。
于是白华子越是隐瞒当年的事情他越要查清楚，越是不许他复仇他越是要讨个公道。
一封信拉拉杂杂写到晚上柳月才放下笔，他骑马亲自送到传信人手中，白华子在昌邕郡内隐居了这么多年，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加上他一向自诩风流不羁，结交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人物，柳月沾了他的光，请人递个消息送封信还是不成问题。
掌灯的时候，王伏过来找柳月。柳月之前背着他打听消息也好，请人送信也好，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他又送信出去，王伏顺手一查知道了他是在给平城的白襄子送信，一下子就猜出了柳月口中的先生是谁。
白襄子是隰荷郡白家现任家主，白家世代出良医，白襄子应招为太医令，在宫中供职。但他不是柳月口中的先生，他叔叔才是。白襄子的叔叔名叫白华子，白华子年轻时名声在外，后来便销声匿迹，江湖传言白华子的医术比他侄子还要高，也有人说他早就死了，反正是个十分神秘的人物。当年白华子曾经去过梁家做客，王伏见过一面，后来梁将军每年六月去一趟云岫峰，只说是访友，王伏现在也才想明白，原来他访问的就是白华子这个友人。
“小安，既然白先生在平城，我派人送你过去可好，或者送你回云岫峰？”王伏开门见山，丝毫不提自己是怎么得来的消息，他倒觉着把人留在白家人身边是最好，不管外面怎么天翻地覆，白家作为医家总能保全下来。
“将军是嫌我在这里碍事么？”柳月一愣，片刻之后便明白了王伏的意思，但是此时他不能理解王伏的用心，只觉得王伏是嫌自己多事了。毕竟王伏看在往日的恩情上救他出火坑已是仁至义尽，自己却经常违背他的意思追根究底。
王伏除了带他回来的那天说了一些事情，之后再也不开口，对自己为什么叛国一事不做解释，关于梁振之死的内幕也只字不提了。这让柳月心中疑窦丛生，越发锲而不舍的追问，最近已经发展到自己去调查了。
“并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赤沙人和复兴盟都盯着昌邕，我这里不安全，白先生那里更安全。”
“将军是让我躲起来吗，我区区一介罪臣，天下虽大又能躲到哪里去？”柳月不客气地！质问王伏。
“你这孩子，当年将军将你托付给白先生，就是想让你远离纷争，你是将军最后的血脉，我怎能看着你以身犯险？”王伏有些生气，柳月强烈的态度让他心中越发烦躁，这个孩子太过倔强，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是我已经下山了，不是吗？”柳月挑眉，笑得有几分萧索，他并不是不领王伏的情，这样一个世道，还能念旧情的人已经不多了。他叹了口气：“你和先生都希望我不再过问这些事情，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但是我做不到。你知道吗，我在山上躲了十年，可是一闭眼，眼前就是满地的头颅和鲜血，耳边就是那些人的哭声，我至今记得刑场上的味道，还有那些人的脸。将军，你说我能忘吗？”
王伏心中一惊，柳月的头顶刚到他的胸口，瘦瘦小小的一个伫立在那里仰着脸望着他，既不笑也不哭，语气平缓的说出这样残忍恐怖的事情。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乌黑的眼珠子像一个黑色的洞，一丝光泽也无，在灯光下看上去，就像死不瞑目的恶鬼。
“将军，你说我能不能躲？”柳月突然上前一步，王伏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握紧了拳头，再也不敢直视柳月的眼睛。
当初柳月被他带回昌邕城的时候，他心情激动，一下子说了不该说的话，第二天便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柳月是将军唯一的骨血，将军当年将他送走就是为了不让他卷入是非，他自然更不能将柳月拉进这些烂事之中。
然而现听柳月这么说，他更后悔了，他以为柳月只知道个大概事情，一个人查这件事情只是为了却心中一桩憾事，没想到柳月竟是亲眼目睹了当年的惨案，原本一直就生活在仇恨和痛苦之中叫他如何能忘了仇恨，王伏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告诉柳月事情的真相，害他这些日子一直四处碰壁，焦虑不堪。
“你跟我来。”王伏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地盯着柳月的眼睛，带着破釜沉舟一般的气势，将事情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