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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仪城依旧不见雨水，连门外的竹叶都打起了卷。
柳月素来畏寒热，这几日更是昏昏沉沉，坐立不安。阿福暗暗担心，却不知如何是好，只盼望下场大雨，解一解暑气。好在老齐不知道在哪里弄了许多冰块过来放在屋子里，柳月这才好了点。
托蓝晋的福，柳月得以住在仪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在宅子里，这所宅子外面看起来和旁边的宅子没有任何区别，里面布置的却很是雅致，柳月很喜欢临窗的那片竹林，时常靠在那里休息。
他本是要去平城的，但是他见到左江之后便改变了主意，说起当年事件的始末，相信没有人能比亲手审理这个案子的前御史更清楚的。
街上隐隐传来哭喊声，这喊冤的声音太过耳熟，让柳月更加心烦意乱，他烦躁的放下书，绞了一个帕子擦擦额上的汗。
“公子，公子，街上在处决犯人呢。”阿福眨着眼睛，摸进来小声跟他说着外面的事情。“哎，真是惨，胡家的老爷被打了六十板子，整个背都烂了，真惨啊。”阿福想起鲜血淋漓的那一幕，不停地念叨。
左江以雷霆之势彻查陈敬受贿案，牵连其中的乡绅官吏多达数十人，这些人重者抄家流放，轻者施以鞭笞。陈敬的妻子魏氏被斩首弃市，七岁的儿子发配边关为奴。是以这段时日街上哀嚎不断，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
“害怕还去看，当心晚上做恶梦。”柳月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嘿嘿，我才不是怕呢，我娘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些人都是做了恶事，受罚是应当的。你没看见今日大人出场，那样子，可真是威风。”阿福兴奋得挥舞着手臂，眼中闪着狂热的光。
“你就这么相信左大人，他说那些人是坏人你就信？”柳月凉凉地问阿福，这个比他还大上一岁的男孩，傻傻愣愣十分憨厚。
“那是当然，你不知道，左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听说连皇帝也敢顶撞呢，要不然怎么就被贬了呢。”阿福神秘兮兮的说着，好似这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柳月冷笑一声：“哼，你说他是好官，外面满街的流民，他怎么不管？”
阿福挠挠头，说道：“他管了啊，城中的流民已经很好了，当年我和我娘过来的时候，还不如他们呢。”
“罢了，你去玩吧，我要睡觉了。”柳月无力的挥挥手，阿福失落地应了一声，知道公子是嫌弃他了。
阿福不是东仪郡人，他是小时候跟着母亲逃难过来的，对满城的流民十分同情。自从赤沙人大举入侵，漓水北岸的百姓纷纷逃离，尤其是昌邕郡离江岸近的几个县，大部分人都逃到东仪。成千上万的流民一下子涌入东仪郡，恰好又碰上陈敬已死，左江还未上任，伍峥虽然手握重兵却什么也没有做，东仪无人出来主事，流民便只能一路南下逃难。
可惜大多的县丞都采取了关闭城门的法子，流民得不到安抚，越积越多，东仪北部的几个县已经有流民暴动。东部尉吕青立马派兵北上镇压，稳住了北部诸县，如此一来，流民便四散逃离，祸及东仪附近诸郡县，形势最严峻的便是南下直扑仪城的这一股。
左江下令开仓放粮，开城接纳这些流民，流民便一股脑的往城内挤。紧接着，城内也跟着乱起来，左江又不得不下令封锁城门，只在城外设置粥棚和善堂。
今入夏以来天气都诡异，北方涝灾，南方却是闹旱灾。不说东仪，整个南方连连高热，时而久雨不停，时而久旱无雨。现在仪城已经连着大半个月不见下雨了，虽不至于土地龟裂，但是也都热的受不住了，有的地方人畜饮水都短缺起来。流民的越来越多，高热之下每天都有不少人死亡，更严重的是现在每日所需的粮食数量太大，而仪城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粮食了。
伍峥一案，左江查到的不仅仅是他军中的粮食出现问题，牵扯出的更是整个东仪郡的官仓。就拿仪城来说，城南仓库中本来应该存有二十万石粮食，这些粮食平时是不动的，只有紧急情况才会动用。现在一查居然连一半都不够，里面的谷子更是不知陈了几年了，发霉变质的不在少数。若不是东仪突发变故，只怕这些粮仓的秘密没人敢揭露。
左江急得彻夜不眠，紧急派人清查郡内官仓，上书朝廷调其他郡的粮食过来赈灾。就在左江焦头烂的时候，衙役飞奔来报，伍峥死了。
伍峥虽然已经入狱，他的案子却未了结，廷尉府已经传来文书要将伍峥押解到平城受审，但是左江压着没发，他总觉得此案还有大问题，伍峥一旦离了他的掌控，就更不好查了，但现在，伍峥却死在牢里。
左江匆匆赶往牢房，伍峥是重犯，看守十分严格，被单独关在最深处的地牢里。牢房里除了一堆稻草一只便桶之外什么也没有，就连伍峥身上的腰带都被除去，就这样他还是自杀了。
伍峥是用一根木条自杀的，木条是从牢房门上挖下来的，不到三寸的木条刺进了心脏，地上血流的不多，等到早上衙役送饭的时候，尸体都已经僵了。伍峥死得很平静，房间里没有打斗和挣扎的痕迹，仵作验尸完毕，确认人是自杀。
左江看着地上的尸体是又气又急，伍峥刚被捕入狱的时候死都不开口，关了一阵子，他的神情便似乎有些松动，尤其是在左江提到某些证据的时候，伍峥的表情明显是咬牙切齿的。这个时候伍峥会“自杀”，左江是死也不信。
思来想去，左江觉得还要进一步验证自己的想法，正要让人去请柳月过来，侍卫来报，蓝晋和柳月已经到了门外。
蓝晋接到消息也觉得伍峥的死没那么简单，遂邀柳月一起过来。不比外面的暑气蒸腾，地牢里甚是清凉，越往下越觉得潮湿，不过气味却不大好。牢房中鼠蚁横行，臭气冲天，一些犯人见到有人来了，一个个死死的盯着他们，活像一群恶鬼，要将他们生撕了。这样的环境里，柳月觉得非常不舒服，只好掏出随身的香囊捂住口鼻，却一个没留神，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差点滑倒。蓝晋连忙将他拉住，一直走到地牢深处也没有放手。
左江已经将闲杂人等清退了，牢房中只剩下他一个人，蓝晋和柳月摘掉头上的斗篷，几人见过礼，左江便请柳月查看伍峥的尸体。
柳月带上护手的套子，挽起袖子开始验尸。伍峥身上没有其他的伤口，也无中毒的迹象，柳月查不出伍峥的死因。
但是几人都知道伍峥并不是自杀，不光是左江的推测，还有实证，证据就在伍峥的双手上。牢房的门是用上好的柞木做的，上面刷着桐油，这样光滑又结实的木门，要扣下一块木头来，是要费很大的力气的，伍峥的右手指甲虽然裂开了，但是这个力度完全不够生生扣下一块木条来，是有人在他死后伪造的伤口。
“不急，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蓝晋见柳月有些沮丧，出声安慰。“昨天凡是跟伍峥有接触的人一个个查，总会有些线索的。”
“嗯，老夫也是这样认为，先从这些衙役身上查。”左江摸摸胡子，出去吩咐将所有的衙役都看管起来，他要亲自问话。
“对不起，没有帮上什么忙。”柳月惭愧，他的确没有查出伍峥的死因。柳月虽然知道自己的医术还不是最高明的，但他一向对自己自信满满，这会儿尝到失败的滋味，心中十分不舒服。
“说什么傻话，何来对不起。死人和活人不一样，这验尸的事情本就归仵作，让你来这污秽之地，本就是委屈了。”蓝晋声音不高不低，柳月知道这是蓝晋在安慰他，他的声音温柔真诚，反倒越发叫柳月惭愧了。
“我们走吧，这里就交给左大人。”蓝晋拍拍他的背，拉上斗篷，依旧牵着柳月往回走。
重见天日，柳月连忙大口呼吸了几口气，轻轻嗅了嗅衣服，连衣服上似乎也染上了臭味，这让他很不舒服。坐在车里他也不能静心，他依旧不停地想着伍峥的死因，想着想着，他发现了另一个可疑的地方。
伍峥如果是他杀，为何他的脸上那样安详。按理说被人杀死，感到疼痛，脸色眼神都会留下痕迹的。柳月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蓝晋想了想，反问他：“如果一个人在死之前感觉不到疼痛呢？”
柳月眼睛一亮，心中有了计较，吩咐马车掉头回牢房。
左江见他们两人去而复返，心中诧异，听完柳月的疑惑，几人再次来到伍峥的牢房。牢房依旧是那么臭，不过这次，柳月没有捂住口鼻，他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分辨出空气的不同来。
伍峥死的时候没有什么挣扎，那么就说明他死的时候神志不清，甚至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伍峥死后，他所接触到的东西都会检验，在食物里做手脚太容易留下马脚，在空气里做手脚就不留痕迹多了。凶手先将伍峥熏晕，然后做成自杀的假象。这里是牢房，各种臭味混合在一起，迷香的味道很容易被掩盖，加上时间够久，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柳月对气味太过敏感，不管是左江被暗算还是这次，都没逃过他的鼻子。
在这样戒备森严的牢房中放置迷香，那么下手的人身上定然也沾染了迷香味。几人相视一笑，出了地牢。衙役们都被集中在牢房的大院子里，一个个面面相觑，左江将他们单独提审，凡是与伍峥有过接触的都被留下，蒙了眼睛带到旁边的屋子里站一站。被带到旁边屋子的衙役摸不着头脑，一个个紧张无比，更有那几个主事的，吓得面如土色。
此时眼前这位毫不起眼的衙役身上充满了汗臭味，偏偏柳月从中找到了一丝丝似曾相识的香味。这种迷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清风，清风气味清淡隽长，发作缓慢，但是药效强烈，若果事先没有准备，中招之后浑身如死人一样没有知觉，至于药效过了，当事人没有任何不适。所以江湖上常有采花贼用来□□女子，好在这种迷药价值不菲，一般人用不起。
蓝晋一直注意着柳月，柳月眼睛一亮，他便明白眼前的这个衙役有问题。两人没作声，悄悄通知左江过来。果然那衙役一见左江再次单独审他，就露了怯。
审犯人的事情用不着柳月和蓝晋操心，两人乘坐马车回去，刚刚一路上脑中都想着案子，此时闲下来才注意到街上的情形。柳月很少出门，对仪城的印象还停留在往日的繁华上，他微微挑起车帘，一眼望去街上荒凉无比，越往城中地带越发明显。昔日繁华热闹的店铺现下都关着门，偶尔几个杂货铺子开着，店主也是一脸警惕。本城的百姓不多见，街上大多是外地人，这些来得早的流民虽然进了城，也多沦为苦力和乞丐，这样热的天气里，一个个躲在阴暗的巷子里张望，见到有富人家的车马便扑上去乞讨。
为防发生意外，巡防营加派了两班人马巡逻，即使是这样，本城的百姓也还是不敢出门。
柳月放下车帘子不忍再看，心道左江果然不是人人称颂的样子，仪城都成了这般模样，居然只是增加巡逻的人，这般作为，与不作为又有何异。
“蓝大哥，你与左大人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藏在柳月心中很久了，没想到此时问了出来。
“他算得上我半个老师。”蓝晋一直不曾挑明他的身份，此时这样直白的告诉柳月他与左江的关系，反叫柳月惊讶。
“很惊讶吗？”蓝晋挑眉，眼中带着几分笑意，带柳月来仪城的时候他便明白，有些事情是避不开柳月了，即使自己不说，时日就了柳月也能猜出来。
“蓝大哥还真是坦诚。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蓝大哥这般不苟言笑原来是跟左大人学的。”柳月愣了一下，嘴上打趣着，心中却掀起了波涛。自己还寻思着从蓝晋这里打听一些事情，没想到左江居然是他的恩师，想想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自己若是走错一步，只怕就得打草惊蛇了。
“叫柳弟见笑了，据说老师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现在这幅模样只怕是在任上磨练出来的。至于我，柳弟觉得我太过严肃了吗？”蓝晋也觉得自己这几年越发冷漠，没想到在外人眼中，自己已经变得这般面目僵硬了。
“严肃，那倒不是。”柳月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你很怕左大人吗？”蓝晋注意到每次柳月见到左江神色都不自然，既不是惧怕也不是拘谨，似乎是某种情绪被压抑着。
“左大人老是黑着脸……”柳月干笑两声，一转头对上蓝晋深沉的眼睛，心跳一下子漏了一拍，生怕叫蓝晋看出自己在说谎。
“别怕，老师并不是一个严苛的人，久了你就知道了。”蓝晋打量了他两眼，靠在车壁上不再出声。
突然赶车的李重大喝一声拉住缰绳，车子猛地往前一冲，柳月差点被甩出车外，蓝晋赶紧将他拉住，等到车停稳了，又急急松手。柳月惊魂未定地整理着衣服，蓝晋掀开车帘查看是什么事。
李重也是吓了一跳，马车跑得好好的，突然一个瘦小的孩子从巷子里蹿了出来，直愣愣挡在马蹄子前面，当下就被踢飞了。
隔壁的杂货铺老板叹息着摇摇头，转过身不去看。难民日子艰难，这段时间已经有好几起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拼着撞个半死，就是为了得一笔钱来活命。
停好马车，李重跑到那孩子面前，见他半边脸被磨得都是血口子，趴在地上动不了，想要下手将人扶起，又怕那孩子伤到了内脏了，正手足无措，那孩子蠕动一下坐起来，摸了摸脸上的血，哭泣道：“大人，行行好……行行好……”
那孩子小声得祈求着，声音如同蚊呐，这般凄惨的模样，就连李重这样的人也忍不住有些动容。
“公子……”李重不知道说什么，既自责又愧疚，但是他知道，不管是给钱了事还是将人带回去治好都不是他说了算的。
“还能站起来吗？”柳月也下了车，那小孩趴坐在地上不起来，只是拿可怜的眼神看着他们。
“我站不起来了，腿断了，求老爷们可怜可怜。”小孩一边哭一边嚷嚷，干脆又躺下了。
“那就是没事了，地上热，赶紧起来吧。”柳月听他声音虽小，但是气力通畅，知道是没伤到内脏的，就是胳膊上和腿上有不少地方被砂石磨掉了皮。这般躺在烫死人的地上不起来，不过是为了多得几个钱。
“拿一锭银子给他吧。”蓝晋说完，吩咐李重拿钱给那孩子，转身又回了马车，柳月叹息了一声也转身回去。虽然拿钱给那孩子有些不妥，但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满城的流民，谁又能救得过来。
李重将那孩子扶起来，拿了一锭银子给他。杂货铺的老板依旧叹息一声，这孩子还真是好运气遇上好人了，没伤筋动骨就得了一锭银子，像他们这样自己撞上去的，若是遇见一个心狠的，撞断腿也没有一个子。
“老爷，老爷……我不要钱……”正待柳月准备上马车，那孩子突然爬起来拽住了柳月的袖子，速度快得连李重都没拦住。
柳月被扯得一个趔趄，回头一见这脏兮兮的孩子，心中很不是滋味。这个孩子比他更瘦弱，兴许比他还年幼，满脸又是鲜血又是黑汗，只剩下一双眼睛还算明亮。
“求老爷收留我吧，石头什么都能干，只要一日两顿饱饭。”石头抓着柳月的袖子不松手，一个劲的磕头，看着柳月的眼神满是祈求。
柳月不忍看，但他自己也是身无长物的，现在还是借住在蓝晋哪里，即使要收留这孩子，也轮不到他来做主，但是这孩子就是抓着他不放，让他想狠心都不行。柳月没有说话，只是望了一眼蓝晋。
“罢了，先把人带回去吧，堵在这里也不像话。”蓝晋皱皱眉，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是！”李重连忙将石头提起来坐到车上，赶回了宅子。
蓝晋的宅子里没有几个人，除了阿福和厨娘，就是看门的老齐。石头来了最开心的是阿福，因为他总算有个伴了。阿福喜滋滋的将人带下去洗澡换衣服，一问之下，两人老家居然相隔不远，在这里遇上故人，当然是一见如故了，于是这个名叫石头的孤儿就留在这所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