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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命人将晋阳王召入宫中，萧珹进宫见他，周永将他带到了一个偏僻宫殿，萧珹久不在宫中，打量了一番四周的景致才知道这是崇德殿的后殿。崇德殿有些破败了，后殿栽了几棵桂树，此时桂花未开，但树梢发了新芽，树冠郁郁葱葱，也别具一番滋味。萧箕踞而坐，脸上手上都带着明显的浮肿，他的面前摆着一套茶具。
萧珹跪下行礼，萧笑道：“免了，快起来吧。”
萧珹看皇帝的样子，问道：“父皇，你这是怎么了？”
“能有什么事，人老了就这样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注意身体，现在才知道当初不该硬撑的。哎，不说这些，刚好内府进了新茶，借此机会你我父子好好说说话。”
萧拿起火筷子夹了一块银霜炭放到陶炉里，萧珹见他动作笨拙，接过火筷子道：“父皇，我来吧。”
萧笑道：“哎，老了，连夹块炭都难了。”
萧珹看着衰老的父亲，心中有些酸涩。这个男人一生跌宕起伏，一手将云泽北宁两国带入残酷的战场，也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而此时他只是一个坐在茶炉前的老头，带着一身伤病，满头银发和满脸皱纹，与天底下任何老头没什么两样。
萧珹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拿起蒲扇轻轻扇了扇，青色的火苗升上来，不一会就听见水响。一旁的锡罐里装着今年的新茶，萧珹用茶匙挑了一些放到水中，嫩黄色的茶叶舒展开来，一股青涩的香味飘了出来。
父子二人都望着陶罐，仿佛这罐茶汤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物。茶煮好了，萧珹先倒了一杯茶给皇帝，萧喝了一口，笑道：“我还是头一次喝到珹儿煮的茶。”
“父皇觉得味道如何？”
“味道不错，我还以你早忘了怎么煮茶，怎么，在军中也有闲情逸致做这些？”
“只是没有忘记罢了。”
皇家子弟，从小便有专门的师傅教导这些，他虽不大喜好附庸风雅，但学过了便也记得了。
“你记性倒好。尝尝吧，这是今年的新茶，长夏的雀舌。”
萧珹尝了一口，茶色清润微黄，带着花香和果香的气息，入口涩味极小，喝完之后略有回甘，只有顶级的贡品才有这种滋味。父子二人品着茶，好像都不太愿意打破这一刻的宁静，但是终究还是打破。萧喝完一杯茶，说道：“我听说宝儿的病好了，你怎么不带他来见见我？”
“父皇，孩子还不懂规矩，改日我再带他来。”萧珹有点愧疚，这次他利用他父皇阻止了皇后，往重了说就是挑拨帝后关系，怎么说都有些不光彩。
“这孩子毕竟是你的长子，还是要好好教养的。其实皇后说的也没错，你年纪不小了，该娶妻了！”
“父皇恕罪，儿臣明白，只是……”
“只是什么？”
沉默一会，萧珹答道：“儿臣以为，相伴一生的人，总要找一个心意相通，真心喜爱的才行，无关门第家世，无关其他事情，否则，我宁愿终身不娶。”
“你……”
萧冷了脸，将茶杯重重搁在桌子上，但他看见萧珹那倔强的眼神，又有些触动，他想起他母亲来，一时间有些恍惚了。
“父皇，儿臣不孝……”
“罢了，罢了……”萧长叹一声，神情越发萧索，“不逼你了，你慢慢挑吧，只是，别太久了。”
这一句话说的又沉重又悲伤，萧珹心中像是被刺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父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萧笑了一下，动手给他续了一杯茶，说道：“近来我常常想起你们小时候来，太子小时候很聪慧，脾气也温和，玟儿只比你大一岁，小时候很乖巧，只有你脾气又臭又硬，不言不语的，比玟儿还要沉默，我就想你这样子是随了谁，哎……”
萧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的父皇让他感觉十分陌生，自从三岁那年的变故之后，父子二人始终有一层隔阂，倒也说不上冷漠，只是很多时候两个人都回避某些事情，父子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话可说，皇帝突然露出这样温情的一面，叫他措手不及。
“这么多年我也不大管你们兄弟，太子是你长兄，你与他要好好相处，趁着天气还不算热，你就回晋阳吧。”
萧珹明白这是父皇对他的保护，他留在平城只会加剧皇后和太子的的猜忌，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或许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对两个儿子的最好安排。
“父皇的教诲，儿臣铭记于心。”
“趁着现在我还有一口气在，有些事情能了一桩是一桩了，听说你在边关提拔了一个长史，带过来我见见。”
“父皇！”萧珹心中一惊，他知道柳月的存在是瞒不住皇帝的，但是没有想到他会先开口。
“怎么，你想等到什么时候说？我知道你的顾虑，没事，我不会为难他的。”萧笑了一下，“你抽空带那孩子过来吧，我想他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是。”萧珹看着父皇平静的脸庞，企图通过那眼睛看穿他的心思，但是萧转过头去了，萧珹没再说什么，喝完一杯茶，便告退了。
萧珹去幽篁居的时候，柳月一人坐在院子里画竹子，萧珹见他画的颇有几分神韵，觉得十分惊奇，便问他还会些什么，柳月笑道：“哪里还会什么，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萧珹见他神色郁闷，知道他在忧心些什么，拉他坐下说话。
“后天我带你进宫，你觉得怎么样？”
“他答应见我了？”柳月顿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眼睛闪烁着不明的焰火，神情又戒备又兴奋。
“不错，父皇早就知道你在我这，此事是他先提出来的……父皇他有他的苦衷，你要答应我不能冲动……”
柳月垂着头，闷声说道：“我会好好问他的……”
“嗯！”萧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说道：“今日有新到的鳜鱼，走吧，晚上去我那里吃饭。”
柳月知道这是萧珹怕勾起他的伤心事，特地做些吃的安慰他，心中虽然还不平静，但又觉得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大哥不必如此费心。”
“是嘛，我怎么没看出来？”萧珹故意打量了一下他，就像是在说“等你长高点再说”。
柳月气愤不已，跟在后面一路抗议，萧珹跟他胡乱辩论，这么一闹心中的郁结倒是散了大半。两人沿着墨池慢慢走，此时天边一抹红霞映在水中，苍山暮色，水波悠悠，叫人心静神宁。见四下风光正好，柳月便提议今晚就在这里用饭，萧珹遂让人将饭菜送过来。
晚饭很丰盛，不光有清蒸鳜鱼，还有鲜笋鸡丝，水晶虾仁，豆腐羹等，最叫柳月喜欢的是一道素拌柳蒿芽，也就这个季节能够吃到这道菜了。两人没吃多久何意来了，也不知是路过还是故意的，他径直走过来，初一竟是没有拦住。何意见两人吃的如此丰盛，客套几句便大肆夸赞起来，柳月见过他几次，还没熟到领略此人的饶舌功夫和没脸没皮，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萧珹清咳了一声，微微一笑：“丞相不如坐下一起用饭？”
何意脊背一凉，讪讪一笑：“属下岂敢，我只是路过此地过来瞧瞧，不敢打扰王爷用饭，告辞告辞……”说完赶紧溜了。
好好一顿饭被何意这么一搅合，变得有几分尴尬。柳月看看四周，小声道：“大哥，是我任性了，不该把晚饭摆在这的，让大家看见不好……”
他们就在墨池边上，岸边还有小径可供行走，虽然此处不常有人来，但也不是隐蔽之地。想到自己的身份很可能连累到萧珹，柳月便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妄为了。
萧珹给他夹了一筷子柳蒿芽，笑道：“这有什么的，府中都是自己人，只是那个何意，今后你离他远些！”
柳月见他如此笃定不会有事，心中舒了一口气，据他所知，王府上下的仆役一半是皇帝赐下的，一半是从晋阳王府调过来的，想必都是萧珹严格调查过的。只是这个何意，在萧珹面前无礼也就罢了，萧珹竟不以为意的和他说笑，可见此人与他关系非同一般。
隔日一早，萧珹亲自带着柳月进宫，这是柳月第一次这么仔细的打量这座宫殿，他虽然来平城有段时间了，却基本没有出过门，此时日思夜想的事情终于达成，说不激动是假的。他穿了一身侍卫的衣服跟在萧珹身边，穿过一道道宫门，皇宫里的地面都是水磨方砖铺成的，踩上去有轻微的响声，柳月听着这声音，仿佛心脏也跟着一起鼓动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引路的内侍突然出声：“殿下，到了。”
柳月一抬头，面前是一座老旧的宫殿，柱子上和门廊的朱漆都有些剥落了，殿门缓缓打开，柳月看着那黑乎乎的门洞，仿佛看见一张张开的嘴，要将一切都吞噬进去，他狠狠盯着那扇门，抬脚便要往里面走，萧珹上前一步抓住他，低声告诫：“小安，冷静一点！”柳月这才喘了一口气，随萧珹往里走去。
殿内只有皇帝一个人，连内侍都没有一个，萧珹先进去，柳月等在屏风后面。皇帝一个人坐在上次烹茶的地方，像是被脚步声吵醒了一样，撑着胳膊想要站起来，萧珹赶紧上前扶他起来，说道：“父皇，他来了。”
“让他进来吧。”
柳月缓缓走进去，绕过屏风就可以看见窗下站着的人，阳光太过刺眼，皇帝背着光，让柳月看不清面容，但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想象中的皇帝应该是一脸阴鸷的，身形魁梧的，浑身散发着迫人的气势的人，眼前这个佝偻着背，形容臃肿的老头，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统天下的雄主，更不像是他父亲认下的兄弟。
萧挣脱萧珹的搀扶，往前走了两步，但是病腿拖住了他，他看着柳月一动不动，柳月也收起了惊讶，不客气地瞪着他。谁都没有说话，对视了一会，萧开口道：“珹儿，你先出去。”
萧珹看了看两人，知道自己留下也没有什么用，便转身出去。
殿内只剩下两人，萧上下打量着他说道：“真像，尤其是眉眼，长得真像明礼……”
柳月十分不愿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克制着怒气说道：“我父亲的字你不配叫！”
萧依旧用一种近乎迷茫的眼神看着他，良久才说道：“孩子，坐下说吧……”又撑着病腿回到了窗前。
“一晃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还记得那年你爹回来的时候还给我带了一双火狐皮的护膝。哎，他一向细心，什么都记着……”萧他望着庭院里的桂树，用一种轻柔和缓的语调说着当年的事情，仿佛当年的血案是一件轻巧的平常的事情一样。
柳月本有一肚子话想要说，面对这样的萧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说起，甚至还有点被人牵制的感觉。这种被动的感觉让柳月心中的愤怒又加了一分，如果不是顾忌萧珹的脸面，柳月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稍稍冷静了一下，才开口道：“够了，不要再说了，当年你明知道我爹没有错，你为何还要杀他？”
冷硬的语气打破屋子里的温和气氛，萧愣了一下，好久才说道：“他是没有错，但他必须死。”
柳月听了，心中一片冰凉，心想韩麟说得大概都是真的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说道：“必须死？哈哈哈，萧，我爹一生征战，为你立下汗马功劳，你居然将他推出去顶罪，你心中可还有羞耻二字么？”
皇帝依旧是那种不缓不急的调子：“这些，是珹儿告诉你的吗？”
“不是，是韩麟！你们两个合起伙来将我爹娘置于死地，我已经找他算过账了，现在轮到你了！”
皇帝叹息一声，“当年的事情，我并不后悔……你恨我是应该的……我还记得的就是在这个大殿里，我最后一次见明礼……”
皇帝又自言自语起来，他的思绪仿佛随着清风一起飞走，回到了那一年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