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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寂。
房中骤然的安寂。
少顷，她似乎听到他笑了一下。
“面见天君？”
抑或只是她五感皆绷而出现的幻相，因他声音里的冷意，而这样的冷意，便是有笑，也只是他的讽。
她于是听懂——
你可以试试，看你能否走到天君的面前。
而她现下，却连这扇门都走出不得。
他的讽，实有道理。
她低头，没有回言，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是，若非无可选择，她其实更不愿求到天君面前，而这般无力的“威胁”，也不过是，证明她的心意罢了。
他站起了身。
目光下是她低垂的头颅。
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她微微颤抖了下，但依旧没有抬头。
多么倔强。
枯瘦身形，一把可握，伏在他脚下。
多么卑微。
多么，坚决。
以情，以理，以退为进，求不过便以天君势压——多么聪明。
他终于缓动步子，来到她的近前，“口声声道我有恩，这便是你的报恩？”
“殿下，”她又颤，语中带了苦涩，“殿下何必……”
他忽而想知她此刻是何样神情，她用何种表情说出的这些话——
指微动，一丝法力，便抬了她的面。
她仰了头，脸色青白，一双眼却是垂着，多看一眼便是逾越。她谨守着这规矩。
“何必什么？”他眯眸，隐过眼底骤涌的波涛。
她双唇微动，却没有说出话来——这神情多么恰到好处，一句未说，便仿佛说尽委屈和艰涩。
他眸底深涌，嘴角却仿佛真正带了笑，他替她说，“何必强留你？”
她双睫颤动。
“成琅，你可曾受折辱。”
他问。
她脸上微白。
他却目光仍锁在她的面容，复问：“留你在此，可曾使你受折辱了吗。”
泠清声音落下，她面上已半无血色。
留她在此，保她性命，便为粗使，亦不过挨过几顿饿，不提其后便成侍书，更不曾被他使唤——旁人看，她何曾受半分折辱。
然……
然……
她低眸抿唇，不使自己泄露一丝言语，但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还是暴露了她真正的回答——只这二字，便令她色变仿佛不堪忍。
“回话。”
低沉的声音仿佛酝着什么，“教习你规矩的人没有教过你，上神问话必须答吗。”
她一颤，那褪去血色的唇也仿佛抽尽了气力般，她低低，徐徐的抬眸，水洗过的淡色眸子望向他——
第一次的，直视的，不再用那般规矩作伪的。
“殿下不曾折辱我。”
她的声音奇异的平静，但脸色又是那样的白，羸弱的仿佛下一刻便要倒下，但她望向他的眸子里却有一种奇异的不解。
她问：“殿下因何如此问呢？”
——她造下孽因，合该承受恶果。
“我从未觉殿下不该折辱于我，也从未觉不能忍受殿下将对我如何，我只是，”平静的声音此时才起艰涩，声音亦是渐渐的低，“只是不能忍受……他人因我而受到折辱。”
对妱阳如是，他……亦如是。
她不能忍受再因她而使他们受到非议乃至声名有损。
“殿下……”
眸微闭，又很快睁开，她看着他，仰望着他，眼中终于痛苦而清明起来，她被法力桎梏，不能伏身低眸，只能这般望着他——他在克制隐忍着什么。
到此时，他仍因她而需克制隐忍。
这是她的过失。
她开口，藏于胸中隐了多年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是我……错……”
是她的错，当初执念也好，当年一意随他下界也罢，是她的错。
而她这么多年，欠他这一句歉，她开口，艰难又仿佛终究能吐露一般，“我……”
“够了。”
一道法力骤然而过，他挥袖，蓦地止了她的话——他的法力封裹了她，那无色而动的法力，便裹在她的四面，仿佛下一瞬便要落到她身上。
她轻轻闭了闭眸，这般境况中，她面上竟现出一丝轻松来——
仿佛等待许久的一刻终于就要到来。
他的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若房中还有旁人，丹凤或尝闻，定会惊骇他此刻的模样。
三百年了，他从未有过此般的……不能自控。
蓦地抬手，法力大涨，一道辉芒闪过，待那光芒消失，房中亦只余他一人。跪在他眼前之人，已是不见。
他立在原处，久久不能动作。
玉色扳指环在指间，随着那光芒消失，而亦有光华闪过——他将她封在了其中。
三百年。
自那一夜之后，他再次生起一丝，挫败感。
这在此之前绝然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陌生的情绪。
时隔三百年，他在同一人身上，再次感受到。
目光，缓缓落在那扳指上。
眸中翻涌，低低仿若自语，又仿佛隐着无尽冷意，“强留又如何，这种事，我亦非第一次。”
三百年前，他便强留过一次。
那一次，她举刀向他，便向心口。
他死在她的手中。
这一次，“又要杀我一回么……”
一丝浅嘲，仿佛对她，亦仿佛对己。
那扳指之中，一派虚空之里，成琅跌坐当处，从被那法力裹起到这扳指之中，也不过片刻一瞬，她骤然至此，心神皆恍茫茫然心海空荡，正才些微回缓，便却正听这最后一句，登时脸色煞白，心口骤缩，片刻里只觉肝胆俱裂五脏皆焚。
痛煞！
悔煞！
怎一个熬煎可了。
那一桩……
那一桩是她半生最不能回想之事，除过悔，便是痛，更是令她直面自己的自大和狂妄处——
她不是喜爱他吗？
不是喜爱到明知不是他命定之人也要去奋力争一争吗？
跟自己一手养大的师妹争夫，还累了道祖一世英名！
她这样执着于他，这样口声声爱他不能离得他，却……连他都不能认得出。
追着他下界，随着他经劫，却亦是她，将他杀死在那一场劫里，致使历劫险败，真身受损，这便……
是她的喜爱。
她……
有何颜，与他提喜爱二字？
她痛苦，难道她执着的不过是这一张皮相，待他换一副皮相便不能认得？
若执着皮相，她的喜爱何其浅薄！
她自诩并非，然而却眼瞎心盲，竟连意中人都辨认不得！
何其荒唐，又何其……可笑。
这多年不敢触碰回想的一桩事，陡然被他这般突然而赤裸的撕扯开，她痛悔交加，不堪面对，一时竟呆呆入了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