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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皇贵更衣，必有十人跪伏侍奉。
三人提衣、两人奉盂、一人足，两人理服、两人束发整冠。可这珠帘后的人影，我怎么觉得只有太子一人。
云予回手轻拽我的袖子，微咳一声：“殿下，臣已将何画山带到。”
我忙移回目光，垂首伏礼。按昭阳王朝的礼节，草民不得窥探龙子真容。若未领恩私自偷看，是要被活生生剜去眼睛的。
头直低到青白的理石上，触到开花的尘埃，那是莲花的绣鞋底印，在洁净的石砖上步步生莲。
“云郎！”
突然哗啦珠帘一阵翻涌，混杂在细碎珠子叮咛声中的男声温润明晰，若夏日冰露，直将人从耳畔清凉到心底，音色中虽是责怪却透露着欣喜与亲昵：“你再来晚些，我可都要睡着了！”
我心微疑，难道这屋子里除太子外还有旁人？突然，一抹杏黄毡靴略入眼帘，紫金绣祥云的暗纹，满翠八团龙锻锦处处都在彰显主人的无上尊贵。
四爪龙，此为蟒。乃皇太子常服。
可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个既不锢于阶级自称“本宫”，又用“云郎”这种至亲密友间才会互叫的称呼的人，竟然会是睥睨众生的太子。那这到底是离越随性，还是他们两个真的有一腿。
我乱七八糟地想，就听得云予仿佛指了指我：“殿下要的人，臣已带来了。”
紫金的衫摆靠近，龙凤成祥的镶金缘上攒着十二颗南海明珠。绣文九蟒戏珠，八宝平水的下幅低垂，一束金线绾成流苏坠落袍侧，随他的动作微微起伏。
他抬起白皙的腕节，如玉的掌心却有厚茧累累，与他纤长十指外的翡翠扳指极不相符。与裙摆同样绣着祥云的臂伸到我的肩头，看似瘦弱的手指却使出磐石般的硬力，微微将我纹丝不动地扶起：“快快平身。”
诧异中，我对上一双带笑的眸，漆黑如墨的瞳中清澈如许，比云予的眼睛竟还要通透几分。生在深宫，却未曾染了半点权谋与算计，到底还是从小就养在宫外，不沾尘烟。
有些人，是一眼就能看出好与坏的。
可这般不知世故的模样，到底是喜，还是忧。
似乎见过云予后，我对世间所有的美都失了辨识度。望着这张应是俊郎非凡的脸，我竟生不出任何欣赏的兴趣来。倒是离越微露诧色，片刻又立刻不着痕迹地抹去，恢复那副唇瓣含笑的模样。
我敛好目光：“草民何氏，见过太子殿下。”
“你就是那个能写出《六国论》的何画山？”他好看的唇中吐出一句悦耳的话。
我忙谦身：“草民不才，愚钝之言得幸。”
离越哈哈大笑，拂开斑驳的竹帘揽着云予就踏入耳房：“莫要自谦，你若非遗世之才，岂能让云郎亲自替你引荐？”
我一时语塞，余光朝云予递去眼神求救，他却露出一副“关我屁事，你自己看着办”的表情回绝了我。我狠狠瞪他一眼，大意“别仗着有太子护你，等出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终于，他嘴角扯了扯，接话解围：“在殿下面前，何兄不必拘礼过余。”
“咦~”离越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又将我打量一番，这次比方才仔细许多，“能让云郎称兄道弟的，你还是头一个。”
他顿了顿，又道：“我倒想知道，除了年纪外，你有何过人之处，值得云郎如此赏识与信任？就算冒着扰我的不敬，也要先将你带入逐鹿殿中引荐。”
我惊诧朝云予一瞥，便瞧见他微躲闪的目光。心中已明了一切，这个云予，我还真以为太子是因为我的答卷过于完美才起心要见我的，没想是他挪用私权，尚自引荐。若非离越脾性极佳，他怕已因骄纵而被降罪了。
虽有些不悦云予的一意孤行，但心中却涌上一抹温暖。那是我在这个冰冷的封建阶级朝代里，许久不曾有过的宽慰。
我很重要，得知这点，我就很高兴了。
我刚欲回答，就被云予抢先一步：“何兄不止通晓诗文，就连理数也与臣不相上下。且臣能肯定，在理数方面，连渊博的柏森学者都不一定能胜过何兄。殿下，如此文理双全的儒生，实在可遇不可求啊~”
“你竟通理数？”离越站了起来，上前两步凝视我，“整个中原通理数的就翰林院几位博士，你师从何人？”
“禀殿下，早年草民家父云游四海经商，草民的理数都是家父教的，并未拜师上学。”
“那你父亲？”
“家父经衰，”我假装几丝悲痛，抬起袖子装作拭泪，“在草民幼时便已归西了。”
离越盈满喜悦的眼眸涌上一抹失望，又瞬间提起神色来，对我的态度也好上几分：“云郎向来不言没有把握的事，他既然都这般举荐你，那我便允了：若你能入殿试，我定保你金榜题名。”
我摇头：“草民不求高中进士。”
“哦？”离越反问，“那你便说吧，有何所求？入朝为官，或是金银万贯？”
我拜伏，道出心中所想：“若草民能入殿试，草民斗胆，只求到时殿下能实现草民一个心愿。殿下大可放心，天地为鉴，草民绝不会提出过分逾越的要求！”
他眼神一凝，唇角微微下垂：“你可知我能许你中榜已是越矩，你反而与我谈条件，真是放肆！”
我忙跪伏，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连音色也颤抖几分：“草民惶恐。”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这时，我才想起我忘了，忘了即使豢养的狼也是有野性的。我忘了，这是个阶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三六九等划分明清。我忘了，站在我面前，穿着九团龙蟒的这个人，是东宫太子。
突然，“啪嗒”——似是什么珠子滚过地面，接着离越肃严的音色陡然一转：“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我诧异抬首，他拿着一只似蜂巢的盒子，白皙的手指还夹着一粒晶莹剔透的球石。修长的眸子一挑，竟透出些许狭促：“既然你通理数，那自然认得这个。三局两胜，你若赢了我便答应你。”
他将手中之物一抛，落入我怀中。我定神一瞧，诧异道：“跳棋？”
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云予那边，他正低头饮茶，嘴角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果然又是你准备的！我心中暗笑，姜还是老的辣，这离越的个性爱好，恐怕早就被你摸了个通透吧。连离越要如何为难我，你都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唉~说的好听些，你是心思缜密。说的不好听了，你就是个极品腹黑。
看观离越的神色，自然还是不知自己的小九九都被云予给吃透了。我便很是配合地，露出一抹难色：“这……”
离越唇边笑意愈浓，将半透的明珠推到我面前：“下棋而已，磨蹭什么？”
突然，一直在周旁抿茶聆听的云予笑了笑，很不要脸地嘟囔一句：“这跳棋，殿下与臣都玩了半月，还不腻吗？”
离越排开珠子，兴致斐然：“腻人不腻棋罢了。”
云予：囧。
我面露愁色，心中却止不住狂喜。只有小疯子知道，我的跳棋那可是整个打遍整个高中都无敌手。就凭离越这才入坑半月的半吊子，别说三局两胜，就是一百局，在我手里他也拿不下一个胜子。
我拾珠，让离越先起。
长窗外庭花坠，一室静谧，只余浅浅呼吸交错，拾珠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