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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阳春，冰雪尽融。
晨初的莺燕衔来泥枝，在崇文馆的屋檐下筑巢，闻到有人衣袖抚地，便扑腾一声展翅高飞，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
日阳高照，庭院里人影晃动，都将拗了许久的书卷搬出来透透气。
“你们听说了吗，”祝瑛拂去木箱上的灰尘，一边说，“昨日花朝宴上，五殿下献了一幅山河捭阖图，陛下心悦，竟然赐下了玉龙袋。”
“世代单传的玉龙袋？！”立刻有学生惊呼，“那不是天子所佩，给了五皇子，那太子呢？”
“陛下宠爱五殿下谁人不晓，唉，怕又动了立储君的心思。”
“嘘，先生来了……”不知谁厉喝一声，少年们立刻没了声音。
我伸了个懒腰，刚睡醒就听到这群小崽子在外面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便抄起扫帚，一溜打过去:“春闱只有不到半个月了，你们还在这里聊天。”
少年们呱呱乱叫，急忙逃进教舍里，掀起满院子书卷乱飞，眨眼间便空空如也。不过片刻，教舍里便响起朗朗读书声。
我扔下扫帚，无奈叹了口气。
天下这杯羹，诱人至极，所有人都想尝上一口。有人被推着上位，却不知未来走向何方，承颐才十四岁啊，也要卷入这争储的纷争么……
清明雨上，落星在城郊寻了一处青山绿水，立上一座孤坟园，祭奠何氏满门。
细雨纷纷飘扬，夹杂着新撅的泥土，燃上一炷长香，在朦胧的雾里经久不散。百余人的冤魂，都被困在了平宁，尸身抛在乱葬岗，都化作荒野的孤魂野鬼，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家。
耳畔忽然响起的风声，像谁的呢喃细语。我伸出指尖，却只碰到林立的石碑，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这里好风景，可惜，坟是空的。”我望向落星，她却看着荒凉的墓地出神。
也许，她比我怀念的更多，那时的她，还是个小丫鬟，成天埋在锦绣里缝刺，从不曾看过这般空旷的天际，与孤独的墓园。
我低声叹息，恍惚间，四野传来一阵悠扬的萧声，缥缈空灵，随风渡向每一寸土地。
放眼望去，高高的山坡上立着一方人影，腰间的剑散发阵阵寒光。似乎发觉我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身。
孤身孑影，北汜这块冰冷的石头，终于流露出一丝悲戚，是因为落星么……唉，我摇摇头，提起步子，轻声离去。
驰骋在乡野间，衣裙沾上清晨的露珠，带去心中几丝狂躁。策马奔入市井，许是因清明时节，店铺都早早关门，只余行人匆匆，都要沽酒上凌云峰祭祖。
晃过朱雀大街，眼角忽然瞥到一个扎着双髻的丫头蹲在街边哭泣，走近一看，还有些熟悉。
“凤栖郡主身边的小九儿，你怎么在这里？”我想了许久，才记起来是她。
小九忙抬头，眼睛哭的红肿。抽了抽鼻涕，给我打了个千:“何公子。”
“为什么哭，可是遇到麻烦了？”
她咬咬唇，先点头又飞快地摇头，犹豫片刻后，才从衣袖下颤颤巍巍伸出手，掌中紧紧攥着一对珍珠耳坠。
“郡主让奴婢买酒，可当铺都关了门，没有钱铢，酒家不肯卖给奴婢。眼看要过正午，再赶不回去，被发现偷跑出来，岂有命在。”
“郡主要酒做什么？”
她捧袖呜咽，迟迟不肯说。我想凤栖羸弱，连桃花酒都斟酌才饮，青阳烈酒必然不喝。偷偷拿体己出来换酒，必有不得已之由，也不细问。
便解开银袋子，塞进小九怀中，拿着那对耳坠把玩。做工略粗，样式老旧，去当铺也就只值一壶酒。
“耳坠子我要了，你啊，捡了个便宜。”
小九面色一喜，忙沽了半斤酒，可提溜着葫芦又面色泛愁。
我抿嘴一笑，下马将她抱了上去:“你这呆呆楞楞的样子，怕赶不回去。且说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小九浮起一层红晕，指着城北的郊外，道:“浪子村。”
烟都虽说是天子脚下，万民富庶，街头也从不见流落的乞者，可百姓皆知，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下等人都被京兆尹藏到了城北，那里光秃秃一片连荒草也不生，却挤满了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连农耕的布衣百姓也鲜有踏足，皇亲权贵的凤栖郡主怎么会染上关系。
思索间，山脉云雾渐渐散去，不远处一片枯灰的芦苇荡朦胧现出身影，大片零星的村落散落其中。
山涧干涸，十里赤地，死寂。
赳——忽然一阵破空声划过耳边，小羞一声嘶鸣，垂首躁动不安，“小心——”我忙护住小九，猛拉缰绳回旋。
放眼望去，四面空旷的苇荡里，忽然冒出几颗黑黝黝的头，啪啪啪——我腹下吃痛，手一捞，竟是几颗圆滚滚的泥丸。
小九跳下马，愠怒道:“阿诚，谷子，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芦苇抖了抖，两抹幼小的身影闪出来，黑不溜秋的手里还攥着弹弓。孩子吹了声口哨，哗啦啦从背后涌出十几人。
“是九姐姐，九姐姐回来啦！快去告诉大小姐。”孩子们欢喜抱住小九，一路呼喊，村子里的人慢慢聚集过来。
我皱皱眉，心中升起一丝异样。这么大的村落，却都是颤颤巍巍的古稀老人，或不足十岁的孩童，少见青少壮年者，即便有，也肢残体缺容貌不全。
有人指着我，颇戒备问:“那个人是谁？阿九怎么带外人进来了。”
“许是线人，来报信。”
“报信？你是说，淮南那边少主们终于有消息了……”那人眸子闪了闪，问道。
“嘘，说不得……若被大小姐听见，你三天都别想吃饭了。”
人群一阵沉默，渐渐地所有人的眼中升起希冀，一道道目光若千钧，落在我背上。
像落水者抓向稻草时，凝望的目光。
芦苇编成的茅屋简陋又破败，却层层围绕重叠，排布虽乱却随章法，位数相掩成方圆，一会豁然开朗，转身却又无路可走。若擅自闯入，极易迷失，难以找寻出路。
入瓮者迷，以形桎梏，就像……排兵布阵。
我眼神一凝，谁在浪子村里布了一个图阵，观察其律规，并不简单。
“大小姐，阿九带着祭祖的青阳酒，回来了。”人群忽然安静，已近耋髦的老人半跪在木屋外，轻轻说道。屋顶腾起缥缈的白烟，悬挂的草木被晾干在窗檐上，飘散淡淡药香。
不生谷米的荒凉之地，竟住了一个会医术的人。
屋内人未应，良久响起竹竿点地的声音，门内一抹淡蓝衣角略过，半截苍白的手指轻轻拨开风铃。女子踏出半步，却搀着一节弯曲的白木。
我轻叹口气，原来是个盲人，真是可惜了。
小九眼眶微红，双掌合一举于眉间，行贵人大礼拜伏:“拜见大夫人。”
我身形微颤，心中骇然。
小九是谁？安国公府的侍女，自识物就被卖给嬷嬷伺候主子，她所唤大夫人又是谁，王府的主母，安国公言正名顺的妻，现在的贵人在皇城里安然享乐，那以前的贵人呢……
“酒呢？”女子空洞的眼神忽然有了神采，步伐匆忙摇晃，催促道，“快送到后山，不要误了祭祀时辰。”
忽然，她眉头微皱，那双只看得见黑暗的眼睛慢慢转向我:“有生人。苏嬷嬷，谁来了？”
“是阿九带来的人。”唤作苏嬷嬷的老人应道。
我拱手，亦行贵人礼。“孔夫人，在下凤栖郡主的旧友，来送小九。”
眼前这位目盲素衣的女子，竟是当年牵连惊国大案孔氏世族的长小姐孔筠灵，亦是凤栖郡主的生母，先安国公夫人。
当年寒冬，逆反案出，举国上下石破天惊，忠情笃义的军武世家孔氏一夜间灰飞烟灭。怀胎八月的孔夫人生下凤栖后，便也像冬雪消融般，销声匿迹。有人道，她红颜薄命已香消玉殒，亦有人传，她千里迢迢去淮南边疆寻找孔氏被流放的亲人，至于生，至于死，谁也不得知晓。
数十年过隙，那段争权流血的往事最终沦为茶楼酒馆饭后闲谈，没有人再记起，曾有一个女子，如冰雪般聪明，生下了弃子凤栖。
有凤来仪，非梧不栖。
拥有这般隽秀心思的女子，为何落到山野荒原，面对十里赤地，空长叹。
孔夫人脸色忽然一变，扬起白木往我胸口猛一槌，恰中病处。我痛地倒地蜷缩，肺如撕裂般烧灼。便听她冷声道:“绑到林里，喂山中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