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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落星十分坚定地认为，我的痊愈和龙笼有关。她将那只黑不溜秋的小方块捧来，我辨认许久才发现是我们从何府带出的那只青铜机关块。
沿棱角细细勾画，那条盘旋蜿蜒在整个铜块表面的黑龙才在指腹下渐渐显出原型。
“怎么变成这样了，当初从平宁带出来时还是好好的？”
“烟都气候潮湿，放龙笼的箱子生了些藓，没有人气润养，难免会发黑。”
我立刻表示嫌弃：“哇，我不会和这么脏的东西一起睡了大半个月吧？”
落星点了点头。
“阿姐可别说它脏，毕竟龙笼救过多次你的命呢。我记得奶娘说过，阿姐幼时常发高热，屡退延复。但无论多大的病症，只要将龙笼放在被子里，就能很快好起来。可这种情况后来就不太管用了。”
“虽然御医看过后调整了药方，可也只退热，并未缓解阿姐的肺咳之症。阿姐日夜不能进食，就算饮粥，也会立刻咳吐。连续三天如此，我看到阿姐面黄肌瘦这般受罪，忽然想起龙笼，便取来一试。不想才半日，咳疾便缓了下去。”
我半信半疑，将黑乎乎的铜块放进帕子里蹭了蹭，露出光滑黄青的一角，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漆黑夜里那颗耀眼的启明星。
两片栩栩如生的鳞片隐藏在黝黑的藓渍下，在光影里重叠，宛若缓缓浮游。巨龙漆黑的眸中射出精光，这时潜藏的其他部分慢慢浮现，仿佛从铜块里缓缓剥离出来。
那双墨瞳越来越巨大，悬在空中紧紧凝视着我，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掌，猛然攥紧我的心脏。
我一楞，从神游里醒来。
掌心的铜块漆黑如墨，沉重内敛。
我揉了揉眉心，立刻将它塞回盒中，那抹令人心悸的感觉才缓缓消散。落星瞥见我的脸色，忙让雪月熄了烤肉的炉子。
“是不是又冷了，回屋吧。”
这时亭外又飘起纷扬大雪，如同鹅毛般的雪羽像三月的樱花，细小又密集，带着令人沉醉的凛冽与唯美，轻轻坠落在已结上一层薄冰的塘面。几点云层重叠，将整个天空染成蒙蒙的灰，连最后几缕夕阳也被淹没。
我咬下有些焦的鹿炙，还是犹豫了一下，把装着龙笼的盒子捧了回去。
管它心里安慰，还是歪门邪道，能压制住我的咳疾，那就试试呗。
几日后。唐家堡的回信里，惊鸣将整件事情的原委悉数告知我。他虽然不明白我为何要知道云予两年前的旧账，可既然有能爆他料的机会，我们的八卦小王子自然不会放过。所以尽管过程事无巨细，可总归添油加醋，将云予往黑了抹。
所以在东宫诸官借探望之由给我贿赂时，我也借他们想攀附结交的心思旁敲侧击，渐渐套出一些茶楼酒馆里听不到的话来。
两年前元春伊始，在朝贺大典上，云予忽然拦下何涵，以仰慕何清清为由，求娶美人。事情的突然，与云府和何家的门第悬殊，都在当时的朝廷掀起了轩然大波。
可一月后，当百官还在猜疑何涵与云家联姻目的时。何家小姐却以一纸书信，倾覆了少年郎的爱慕之情。
用唐惊鸣的话来说，云予终于在卖弄魅力这件事上吃瘪了。
自此之后，云予便失踪了一月。直到被发现重伤昏迷在明宫的御花园。继而，何涵被人揭发谋反，满门抄斩。正当百官都为云予捏了一把汗时，他却乘着快马连夜前往平宁。
用他后来的话说，生死将别，他要见何清清最后一面。
听到这，我心里呸了一声。真不要脸，连人姑娘都没见过，哪来的钦慕至极，装的还挺像。
不过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他从何府带出来的那样东西。
他的马再快，快不过传令的千里马。皇帝的圣旨很快到达平宁，三代世官之家终究化作历史的尘埃，滚滚而去。
当他回到烟都时，身后却多了一顶轿子。或许说，笼子。因为没有轿子会用白胶封顶，连最烈的风也吹不起那层薄薄的帷幕。仿佛轿中藏着巨大的秘密，唯恐旁人窥视一二。
当初随行的仆从说，轿子周围有一股奇异的味道。躁干的，刺鼻的，像烧焦的气味。
我心猛跳几分，他从何府，带了染上焦味的东西出来。那是什么，需要用轿子来装，为什么不用箱子。
我心乱如麻，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个可能的结果。
却听那人继续说，入城时城门将领发觉不对，要求开轿验物。打开后，却只是几堆烧的不成模样的衣物字画。云予一脸悲痛，说特意将何清清的用物带出来，以慰情思。城门将进去翻了翻，几十双眼睛看到，的确都是破布。
我苦笑，觉得自己太天真。对啊，怎么可能呢，我明明看见她被火海吞没，化作湮粉。
呵，我到底在乱想什么。
须臾十几载再见，她乱却故人，只用了一眼便让我痛苦万分。那些沉睡在记忆里血色的往事浮现，微微触碰就让人痛的歇斯底里。
我不肯，我不愿，她越发放肆，肆虐我，侵占我，折磨我。
让我忘了你吧，哪怕浮生一瞬。
我头痛的发昏，风花送客闭庭，燃起袅袅安神香。黛色的烟雾在紫金砂炉中飘散，将窗外雪色也冲淡几分，似乎朦胧又模糊。像谁人眼眸里挥之不去的忧愁，穿越十几年的光阴，从黑白定格的脸庞里幽幽传来。
我看见那双清澈湿如绵雾的眼，在花海里回眸，飘扬起的发梢映透着夕阳的光晕，在我身上燃起浓浓暖意。我坠入那抹夕阳里，无尽彩色在我身上盘旋，温暖又安宁。
夕阳迅速落入花海之下，无边黑暗袭来。直到最后一丝光线在眼前淹没，我缓缓沉入无边梦境。
年关将近，各州郡奉贡纷纷入都，带来訾文牒案数千卷。数言中原年间百事，择之录入年鉴史记。又有六部结算核对国库赁资、筹备朝贺祭典巡礼、边防阅兵演练等琐碎之事，朝廷上下忙的不可开交。就连詹事台平日最闲的工事部，也因缺乏人手日夜加班。
我带病在身，空位许久。与我共事的赵奕欢一人倍工，苦不堪言。屡次借着探望，告诉我身子好了速回詹事台领职，否则他都要愁的秃顶了。
我觉得对不起他，咳疾略微好了些，便背着落星去了东宫。其实自从赏雪宴后，我反而不那么畏惧路篱。他也是人，他也有所忌惮的东西。可对云予，却生出一种隐隐的愧疚。
若我因此染上了官场的黑暗，触碰了那些肮脏，变得阴晦阿谀，善于奉承。
若我明知不可为却要为，利用他对我的信任，去偷的那半分隐秘的秘密真相。
若我逼不得已站到了他的敌面，终有一天要在他背后扬起那柄锋利的刀，来求得苟且的安宁。
那一天总会来临。
那时候，这所有的一切，他知道后，会不会失望透顶。
我会背叛他吗？
我咬紧了唇，绝对不会。就算背叛天下人，我也绝不会背叛他。就算他背叛了我……我忙摇头，不可能，他绝不会背叛我。
这世间，谁人都能背叛我，只有他，绝不会背叛我。
我捂住慌慌直跳的心口。纷飞大雪落在我的肩上，洁白一片，像极了年少时的我和他。
一样的皎白莹润，不染一点尘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