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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心水波荡漾，倒映出一轮弯月。
离越颀长而立，食指押在唇边，吹出一声响亮的鸟哨，不过片刻，一只信鸽便扑棱着翅膀飞旋而下，缓缓落在船头。
我掀开它脚上的传信匣，里面空空如也。
我摇头：“什么都没有。”
离越望着江面沉思，眉头已蹙成川字：“鬼影子还没有消息，只怕李府生变，有事拖住了他们。画山，拟回信，让他二人收到后速来接应。”
我拔下头顶簪子，这是燕山特制的通讯笔，看上去与寻常木笄一般无二，中间用极精的工艺掏空填上了石墨，可写于布料上，遇水则化。
放走信鸽，我心底微沉。
传闻鬼影子能以一敌百，皆是武功高强的世外高人，傍晚时他们没有按约定时间出现，致使离越遇险，若在这小小泽城都能有困住他们的东西，那这一路还有多少危机潜伏。假如今夜之事再发生一次，没有鬼影子和紫衣女子……
深思间，离越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要胡思乱想。”
我叹道：“是臣思虑不周，让殿下受惊了。”
“言重了，我在鹿岳山修习时，多少次生死存亡，早已司空见惯。就凭渔民村那些花拳绣腿，想置我于死地，没那么容易。”
他目色温柔：“我倒后悔带你出来，让你平白无故经历这一场人间凶恶。”
“人间凶恶算不得什么，臣只愿殿下平安。”
他莞尔：“你和云郎真是一副模样，他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献给我，事事都替我考虑周全，从前我在父皇跟前犯了错，次次都是他请罚，说来可笑，我与他之间的关系竟比承颐还亲近几分。我有时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有你和云郎常伴身侧。许是遇见你们败光了我所有的气运，才让这世间对我如此不公吧。”
“罢了，他最近愈发骄纵，竟敢瞒着我上报去淮南议和，提他作甚。”离越拂开袖，有些无奈道：“还有你，吓一吓你，怎么又开始一本正经地君臣相称了。”
我舒出一口气：“那以后私下里，都叫殿下阿越好不好？”
“好。”
我将在土屋听到的话悉数转述给离越，他听罢面色愈来愈深沉：“李怀玉作为泽城刺史，竟私下勾结地痞做黑道生意。淘水街临近港口，多少外地商户就地休憩，那江底下，不知沉了多少无辜的尸首。”
我摇头：“那些人，绝不是地痞这么简单，怕连李怀玉都要忌讳三分。”
我脑海中却浮现起几年前在牛头山被土匪围追的场景，不知为何同狗爷一行人的口吻十分相似，惊惧和悚然的情绪才后知后觉地浮现心头，背后涌上一阵凉意。
离越敛眸，望向那抹熏紫身影道：“只怕真相，只有她知道了。”
此刻女子正凝望着无际江水，默然不语，摇舵的手攥地指尖发白。
船舟泊进一绺小湖，水滩边雪白如荧，在黑夜中格外清楚。离近一看，竟是成片的山野荼靡，沿河岸连绵数里不绝。女子撑船停靠在一处隐匿的树屋前，将渔绳套上木桩。
她冷冷道：“往月升的方向走，穿过这片竹林，就能出城。趁李怀玉还没有察觉，你们，快走吧。”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以为这是在玩闹吗？”我大声止住她。
女子身子微僵，默然不语。
我继续道：“明知淘水街有黑店，却不予提醒，你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们顺理成章地进入渔民村，亲眼所见李怀玉与民蠹勾结的证据。你算准了阿越的性子，知道回去后他定会立案彻查，所以现在急着催促我们离开。但这场把戏，怎么只讲了一半呢？你的身份，龙闸坝里那页带血的点巡图，石阶上的荼靡花，这些你都不准备解释么？”
我语锋一转，亦冷冷道：“既想扳倒李怀玉，又想将我们蒙在鼓里，这买卖可没这么容易！今夜之事，你若不和盘托出，那我们也当无事发生。”
似是为我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感到诧异，离越看向我的眸子里多出几分复杂之色。他敛起衣袍，沉身而立，语色略柔和道：“当年黎刺史罹难一案蹊跷，虽然大理寺草草结案，可坊间流言众多。那日龙闸坝翻出血书后，我便让人去查了黎府的一些旧事，可惜黎家人丁凋零，线索已是难寻。但有幸，鬼影子找到了婉月的奶娘。”
说到这里，离越忽然一顿，用一抹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向女子。
“她无意中透露，黎府大小姐，自幼便不爱琴棋书画，只爱舞刀弄枪。可刺史府的那位婉月夫人，似乎并不是多年习武之人。”
月影之下，少年一步步逼近紫衣女子：“若她并非黎氏遗孤，那真正的婉月在哪里？又或者，就在眼前？”
我身子微怔，一阵错综复杂的情绪涌来，心中已是浪涛翻涌。
女子薄唇紧抿，一双剑眉蹙成深川，略带刚毅的脸上显露几分动容，片刻后却被一抹冷笑取代：“那老妇早因黎洪暴毙一事被吓的得了失心疯，一个疯子的话你也信？”
离越步伐微顿，凝视女子良久后，缓缓叹道：“婉月，你在怕什么？”
“我不是婉月。”
“只要你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就能替你父亲昭雪，你不说，只凭结党营私一事，李怀玉最多被革职。”
女子唇瓣被咬得泛白，她攥紧拳头，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们，别逼我了。”
说罢她默然转身，朝树屋颓然走去。我欲上前，却被离越拦住，他朝我微微摇头。罢了，强人所难非人情所愿。
呼出一口长气，我们正准备启程，忽然树林间传来一声细微的异响，夜幕里两支漆黑如墨的身影悄然落下。
女子警惕回首，刀已出鞘：“谁？”
刀光在月色下泛起寒意，来人步出阴影，面罩上用朱丹描着一个“影”字。
鬼影子。
“属下来迟，请殿下降罪。”
离越抬手止住他们：“为何来的这么晚，可是刺史府出事了？”
女子收剑回鞘，听到“刺史府”三字指节一紧，猛然望向鬼影子。
只见鬼影子面色凝重：“殿下，婉月夫人她……”
“她怎么了？！”女子露出几分慌张之色。
静，死一般地寂静。只余微风徐过，一丝凉意逐渐漫延。天愈来愈沉，让人压抑难安。鬼影子垂首，一字一顿缓缓道：
“婉月夫人，服药自尽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离越，他有些讶异地回头，露出身后已怔呆神楞的女子。她目光艰涩，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你……说什么？”女子轻嗡双唇，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连声音也颤抖几分。
鬼影子面露不忍，侧头沉默。
女子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睁大眼睛望向那暗黑夜幕，似在极力控制泪水涌出。她粗喘着气，仿佛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忽然目色微凝，寒光骤闪下，一柄长剑朝鬼影子直直劈下。
铛——
电光火石间，两剑相错，几点火星转瞬即逝，鬼影子身形骤闪，眨眼便退到三步开外。
女子满面泪痕，举剑怒斥：“你们不是一直在守着她，为什么会让她服药自尽！”
她腾跃而起，挽出一朵剑花，赫然对准鬼影子心脏位置狠狠刺下。鬼影子敛眸，旋身侧避又回手掣住她手腕，轻轻一折便将长剑夺下。左手轻轻往女子背后扫过，她便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叮——剑梢被抛向树桠，没入三寸。
“今夜婉月佯装入睡，却忽然取出断心散服下，那毒药不知为何在她枕头里藏了五年之久，待我二人发现时，已经药石无医了。”
女子目光呆滞，仿佛记起什么般，囔囔道：“五年前，断心散……”
她身躯微颤，忽然笑得悲凉无比。
“原来，五年前，你就没想过要活着。阿漓，你怎么这么傻，没有你，我复仇又有何意义！”
鬼影子踱步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只铜匙呈给离越：“属下无能，恐惊动李怀玉，没能将夫人尸首带出。夫人死前手中紧紧握着这个，应是重要之物。”
月色下，铜匙崭新如初，似是被手细细摩挲过多次。
凝望离越思虑的侧脸，我心中泛起一丝担忧。若这把钥匙能解开当年黎洪暴毙的真相、甚至泽城的秘密，他会不会为了完成此行的目的，选择带走它，尽管这是别人用性命换来的。离越会吗？我反问自己，心中竟第一次得不出答案。我咬紧了唇，心中既怀着希冀，又暗揣失望的惊悸。少年那夜坚韧的眼眸浮现在脑海，与拦我摇首的离越交织在一起，慢慢汇成眼前的他。
少年抿嘴，将铜匙递给失魂落魄的女子。
“君子不强人所难，你放心，李怀玉一案我回去后定会彻查。我们走后，鬼影子会留下保护你，这把钥匙……待你想说出真相时，再交给他罢。”
女子深吸一口气，再抬首，那双眼已恢复往日坚毅，只余浓浓悲戚深藏眼底。她起身，语气苍凉：“阿漓不在，这一切也没必要瞒下去了。没错，我就是黎洪之女黎婉月。当年我父亲被李怀玉所害，这么多年我隐忍着不复仇，都是因为不想牵连阿漓。”
我忍不住问：“你和婉月，不，刺史府的那位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沉默片刻后，缓缓道：“她是，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