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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入中天，小黄门送来食膳，又添了一份糖醋排骨，道是圣上体恤恩赐。白晞欢喜地割开坛颈绑绳，取下覆布。瞬间一阵清冽的酒香飘荡而出，淡淡花香隐于其中，暖人心房。
如同四月的烟雨在暮色里飘逸，衣间火红的花瓣灼伤了情人的眼眸，临溪探月下枕着流光万千的松石。万千世界，尽缩于坛中。
“好酒！”白晞惊呼，夺盏勺入半盅。
酒水清纯透彻犹如明镜，琥珀般的凝露中轻浮桃夭朵朵，宛若贸然跌入杯盏。竟然能酿桃花而不糜，花翎株纹恍然若生，这是怎样的极工手艺，才能酿出一壶盛品桃花酒。
接过递来杯盏轻嘬，饮下的却是一朵入口即化的桃夭。酒液入喉即散，与当初在春明酒肆品过的沾杯醉截然不同，我想若当初尝到的是绿提，应也是这般滋味。
入腹后，与表面的淡如白水不同，桃夭的妖冶烈性一丝不落地发挥到极致，将脸色也灼热几分。淡淡苦涩漫上舌尖，让人忍不住再长饮几杯。
品味间，白晞已下肚三盏。素净的脸庞粉上一簇嫣红，若浮霞缀星，衬的他背光的剪影也多出几分蛊惑。
我笑道：“你兴致这样好，想必今日龙凤之才得用了吧？”
他猛然抬头，细长的睫羽下星眸若水，却盛了千万柔情，缓缓朝我靠来。目涩微醺，双颊红润，喷出的鼻息炽热，酒香清冽醉人。
我暗笑，不是吧……这才三杯你就醉了，还是桃花酒……
白晞迷蒙着双眼，敲了敲桌案，醉意微醺的脸几乎耷到我的肩头：“这桃花酒，果然不负盛名，我瞧着比那二十陈年的女儿红还要好！”
我实在憋不住了，拍案狂笑：“桃花酒你都能喝醉，还女儿红呢！哈哈哈……你这酒量，真是蹩脚！”
他一听酒劲上来了，气急败坏地推开我，提起瓦坛便仰头怒饮。片刻就空了酒坛，朝我奋声怒喝：“我白晞酒量如海，怎会醉？！”
话音未落，砰咚巨响。
我踢了踢倒在青石砖上不省人事的白晞，摇头长叹，十分惋惜：“你这海量是蚂蚁的海吧……”
收拾残局，他伏在床旁来回吐了好几次。苦了我，时刻守着他，替他用滚水擦净污垢。
其实他不说话，不悲不喜的模样，还是很招人喜欢的。我执着巾布，从他嘴边轻轻拭去酒渍。忽然，他轻启唇瓣，如同呓语般，在轻声低语什么。如梦似幻，温柔缱绻。
我微愣，好奇心让我默默弯了腰。耳廓才刚靠近他唇边，他就狠狠地——打了一个嗝。
“呕。”我摔下毛巾，扑到床边换气。回头便踹了他一脚。
没想到这脚力度太大，把他径直踹开虚弥双目。他朱墨的瞳孔失了焦距，怔怔凝视我。陡然，他目中恍然涌上无尽的悲戚，似狂风暴浪铺天盖地——
空泛如海的眸中，默然滑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似沧海遗珠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喂……”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略有些担忧，“白晞？”
他却只是抬着手，抚摸半空不存在的脸庞：“吟抒……”
轰——宛若九天霹雳狠狠砸下我的头骨，我震的后退半步。吟抒，吟抒，这是三小姐的闺名小字，除至亲外能知的人寥寥无几。
这白晞，与三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咬紧了唇，抬手就给扇他一耳光，打醒他：“什么吟抒？看清楚我是谁。”
他身子猛烈地摇晃几分，暗色的眸中印出我苍白的脸庞，温柔缱绻的神色瞬间消失殆尽，余下一抹憾色。待着实认出了我后，薄薄的朱唇又勾起，提上一簇狭促的笑。
我暗叫不好，还未退出三步，便觉云袖上大力一紧，一双蛮力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肩头。
我惊呼一声，跌入他酒意微醺的怀中。
他阖了双目，滚烫的额首抵在我的背心，让我烧红了脸颊：“你怎么软的像个姑娘……”
我头顶悬下黑线，早知这样，我刚刚就应再多扇几个耳光。正暗自蓄力，他忽然探袖握住我攥紧的拳头，又像个流氓般在我耳旁呢喃：“指如削葱根，芊芊盈握……你若真是个女子该有多好……”
我脸色一黑，两脚发力蹬开他。旋开云袖，刚欲再扇一个耳光，他却踉跄着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
我提着顿住的手，无奈摇了摇头。便打开长门通气，自个往藏书阁去了。
日光浅慢，我寻了个好位置，在藏书阁中提一卷史卷略读。细密的阳光洒在轻薄竹简上，坠下淡淡斑驳，苍劲的笔锋勾勒出的那些埋在历史中的前尘往事，宛若浮现方寸间。
春困秋乏，才读了两页，我就觉得头有些昏晕，便微微阖眼小憩。
窗外风铃钝响，轻盈的铃声宛若九天之遥传来，印入繁华问柳之间，不绝于耳。陡然，一只修长的手逆光，将含光颤动的铜铃轻握，停了不止的叮咛。
我猛一震，睁开眼幕。
珊瑚长窗外镶绿剪边，满铺黄琉璃瓦的雀檐下，雕凤嵌璎的长铃依旧在风中飘荡，似芦苇轻摇。浅薄的日光穿透它，撒下如梦般璀璨的碎片。
叮咚——叮咚——
我敲了敲脑袋，前世的记忆仿佛春草纷飞，破土而出，在我眼前一幕幕略过——
那年夏末，昏暗的网吧里灯光幽黄，我坐在破洞的椅子旁望着电脑发呆，亮着荧光的屏幕上一行行志愿滚过，仿佛一点，就能钦定未来。玻璃窗外，网管姑娘挂上的风铃清脆，在咸甜的夜风里摇晃，叮咛踏在我的心上，一声又一声。
陡然，一直修长的手逆光握住它，少年青春的脸探出窗子，星眸盛着热烈的笑意，刺入我的心扉。
他笑着跳进来，抄下了我的高考志愿：“你就放心填吧，你走到哪里，我都陪着你。”说完变魔术般从身后掏出一罐可乐，塞进我怀中。
他蹲下歪着头凝视我，带着痞笑的唇瓣微启，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头：“不然你这么笨，没有我被欺负了怎么办。”
啪——一滴珠泪点落竹简，在细致的竹纹上弥漫开，晕染了层层朱丹。染的画上女子的衣裙赤绯，涟绮成蒙雾氤氲。
我连忙举袖拭泪，却在冰凉的手触到脸颊的那刻，温热的泪淌涌而下。
以前每次我哭，你都手足无措，上跳下蹿只为哄我开心。可如今你已不在，那些似水流年却像树根狠狠扎进我的记忆，每时每刻都像刀割，剜的人痛出泪来。
吕祁风，我真的好想你。
如果你与我一般，落入异世。万水千山，却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如果你在乌塔东河生还，又会不会也在这样春光明媚的日子怀念我呢。如果你死在地狱，是不是恨透了我拉你入水呢……
我将沾满泪痕的脸埋进双膝，挤在空寂藏书阁的角落里，默默思念一个人。
一个……可能永远都不能再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