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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入城,老夫已是抛却了脸面,任你羞辱,都不会记仇。只求李帅念及往日之情分,能够借我一次帅令。”
长亭下,长髯垂地的老人对着长衫男子略一躬身。
李靖微微颔首,坦然受了这一礼,忽而问道:“太师入天门有多少年了?”
“一千五百余年了。”
李靖提足走出长亭,长衫拖雪,颇有深意地又问了一句:“一千五百年,却还未参破千载道途,莫非是走错了路数?”
老人听闻此言,面露苦涩,似是有些怅然若失。
“或许,是吧。”
千载道途,是长生境的一个坎。
世人皆以为入得天门之后,所谓的千年道途,只能拦人数百年。
毕竟,修士得望长生之时,可身与大道合鸣,窥见些许道途。
例如,姬子玄卿道鸣一十三日,修禅人李仲道鸣一十二日,他们二人多半是尽观了千载道途,只要本心不移,就注定能够迈过这个坎。
无非是时日长短的问题罢了。
次一些的,大商青王道鸣九日半,大周姜子尚道鸣八日,也能瞧见五六百载的道途。
余下的一小半,若无仙缘,就只能用岁月去磨。
有些人磨的快些,有些人磨的慢些,耗上个三五千年,总能跨过去。
中州有一句古言:道鸣八日之上者,有圣贤之资,指的就是以上这些人。
因为道鸣八日以下的长生者,只能窥见不到三百年的道途,大多终其一生都迈不过千载道途的大坎。
长生道途,越往后越难参悟,中州多的是入定千岁仍止步不前的老人。
“太师入天门之日,我也在场,有幸观礼七日半。”
子闻苦笑一声:“若非是差了这半日,这五百年来老夫也不至于不得寸进。”
“太师此言差矣。”李靖微微抬头,肃然言道,“李某入天门一千两百年,道鸣六日半,皆差太师远矣。”
彼时,有大风起,卷着霜雪,漫上亭台。
长衫男子略一抬掌,只见风停雪止,整一座长平城似是一个倦了的旅人,倚树歇了半柱香。
残阳照白杨,将军多英俊。
“可在去年,我跨过了那道坎。”
千载道途的坎。
老人望着浅笑抬手的长平城主,执子叩桌,喟叹道:“这一局棋,是老夫输了。”
棋局之上,二人不分上下,可在棋盘外,他已是输了。
“太师,你可看透了?”李靖侧头问道。
“看透,或是没有看透,又有什么分别?”
黄昏时分,云霞止于西山,李靖负手而立,漫天落雪似是繁花洗尘:“修行之人,不可移本心。”
他勤恳半生,为人族大义而奔波,从未想过以大公换取一己之私,方能以不甚出众的资质悟性跨过千载道途之坎。
可子闻在千年前,为了大商,背弃了二十万弟兄,背弃了接风城。
“长生之后,是称圣入贤,若无贤人之心,又谈何入贤,谈何称圣?”
老人面露坚毅,不为所动:“这是老夫自己选的路。”
他是大商皇族子弟,生来就该以皇朝之利为先。
他,无悔。
“以太师的心性,便是借去了帅令,也成不了南军主帅。”
四方边陲之地主帅之职,只比阁老差了一线,所以选拔人选也极为考究人性。
存私之人,不得掌兵。
这是接风城的规矩。
然而,子闻抚着长须,颇为执着:“姬玄卿,也一样心系岐山。”
不仅是姬玄卿,南军的两位副帅金正臣、虞归晚也一样存有私心。
李靖哂然一笑:“可是,他道鸣一十三日。”
不算守山神兽白泽,姬子玄卿乃是姬家唯一的长生者,正值千年之劫,他作为姬氏一脉的顶梁柱,自是要心系岐山。
天塌下来,需要他来顶。
“昔日,推他登上帅位的,不正是你们么?而今为何又要将之拉下?”
姬玄卿入得天门后,本该闭关参悟道鸣时瞧见的千载道途,可是百家皇朝联名上书了一封推荐信,将他推去了南境边陲。
蛮荒山野,战事迭起,主帅忧虑百事,一日不得歇,又如何入定修行?
皇朝百家,用心甚是险恶啊。
太师子闻淡淡地道了一句:“老夫说了,他杀了人族大祭司,罪不可恕。”
李靖轻笑一声,抚掌不止:“好一个罪不可恕。”
三大皇朝在接风城皆有入阁之先祖,又怎会保不下一个姬玄卿?
无非是不想保罢了。
“你们怕了。”李靖微微摇头,“也是,入天门两百余年,又有诸事分心,仍能一剑断长生,此等天纵之才,谁人不怕呢?”
子闻被人戳穿了心事,也不羞愧,作揖躬身,很是严肃地说道:“李帅,还请借老夫一次帅令。”
有时候,某些事应该心照不宣。
挑明了,甚是无趣。
长衫男子颇有些冷漠地瞧了一眼垂首的老人,放下手掌。
顿时,白雪落,夜幕至。
彼时,西城门外,偏将军李敢摸出了一枚帅令。
作为入天门久矣的人物,李靖瞧见了,子闻也瞧见了。
长衫男子叹息一声:“我欲在大渔村外再立一座雄关,以防海族。”
他在给老友机会。
子闻按捺住喜色:“这笔钱,大商来出。”
海族无心侵入中州,再立雄关,多半只会劳民伤财,不过,他眼下有求于人,也只能应下。
李靖微微眯起眼,谁也不知他存了什么心思。
“李敢,不能死。”
子闻颔首应道:“老夫欠长平城所有兵卒一个人情。”
自然,其中也包括李敢。
“既是如此,那你去吧。”
太师子闻怅然一叹,试探问道:“吾二人,可还会有共事之日?”
然而,无人应答。
良久之后,老人颇为疲倦地拖着金甲沿着长亭走出了府邸,背影佝偻,似是又添了几分苍老。
李靖俯下身子,捡起一团雪,唏嘘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后,他又自袖间摸出了一枚紫玉令牌。
一面刻了一个“东”字,一面刻了一个“帅”字。
与西城门前李敢掌上的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