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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事关政治利益,群臣都很操心如何让黔首们学会计算“妇人最易怀孕周期”。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觉得这到底是“房中秘事”,如果朝廷为此特意下发政令,实在是……嗯,有失体统。
太医丞夏无且便在此时提议道,不如召集各郡县的女医或稳婆代表,由夏女官带领宫中女侍医统一负责教习,再由这些代表回去教导家乡的妇媪与女子们。
秦始皇等人一听几个新奇的名词就知道,这建议的原话一定是出自夏稚唯。
秦朝哪来的什么稳婆?就连民间女医都极其稀少。
有的只是巫女罢了。
这“巫女”或许是巫医,或许是单纯的职业巫者——后者如果是男性还可以称作觋或祝,二者合称为巫觋、巫祝。
以当下的传统做法,每当家有产妇将要临产的时候,黔首们通常会在声望很高的巫觋处祈求(划去)购买一些“平安符”“驱邪牌”等东西,挂在作为产房的草棚里。
黔首和产妇若只是把这种行为当作是一种心理安慰,那倒还好,可若是对这种迷信形式坚信不疑,那很可能会造成一些悲剧。
观念问题要慢慢改进,眼下稚唯提到的所谓稳婆和民间女医,其实就是指的女巫医。
如果能通过这种培训引导这些女巫医转行变成彻底的职业稳婆,如何不能算是一件善事?
稚唯连教学工具“助产钳”的图纸都画好了,只待工匠们开工。
只可惜她并非专业的妇产科医生,对产妇、胎儿的特殊疾病与接生事宜知之甚少。
但提点这个时代的稳婆足够了。
万一有巫女执迷不悟,旧有思维根深蒂固实在是无法教导,那稚唯也不介意趁此机会搞点事,让她们以后抱着害人不浅的错误思想自己发烂发臭去。
不过,以当前的交通道路情况,想要令所有郡县的巫女代表陆续聚集到咸阳,这中间的花销与时间成本委实太高。
稚唯其实还想单独出一版图文并茂的报纸或小报发往各地,既快捷,又不会损伤官方政令的排面。
另外,既然是报纸,就不必拘泥于生育知识,其他医、农、工、商,甚至有关士的内容都可以汇集于其上。
但这种方式的弊端也很明显。
她无法亲自考察巫女们的学习成果,若她们学有谬误,没法及时得到纠正。
退一万步讲,光是教错黔首们排卵期的计算还不要紧,稚唯最担心的是这些巫女自作主张,在教导中添加一些有的没的神巫色彩,那可就坏事了。
综合考量,稚唯觉得还是费点时间和金钱,让大家都来咸阳吧,并将教学、培训、考证一连串贯彻下去。
以后只有学习合格的稳婆才能拿到官方证书,有资格教导黔首和接生。
报纸的想法稚唯也没放弃。
考虑到新闻宣传太容易出问题,为了不被朝臣们集体攻歼“她要建立一
条独立于官府的发声渠道”,稚唯没请太医丞在廷议上公开提出,也没有私下里制作小报,而是先写了份奏章呈递给帝王。
秦始皇将小女官的“近亲结婚危害”调研总结报告和有关报纸内容设计的奏章摆在一起,只觉得双目得到治愈,越看越舒心。
别的先不说,这类简洁明了、重点明确、逻辑严谨的报告形式就很值得学习。
虽说朝臣们的连篇累牍并非完全不可取,但字看多了秦始皇也很累。
再深入思考一下“报纸”的功能,秦始皇更是眉目舒展,迅速想出几种不重样的应用方式。
很好,以后若有不适合走官方渠道的信息,便可以通过这类小报来传递,还可以借此潜移默化得影响黔首们的思想。
果然,时不时将小女官提溜起来抖一抖,总能获得一些新惊喜。
而当目光转移到朝臣们的奏章上时,秦始皇又不禁冷笑出声。
议论户口数目的时候倒是很积极,怎么没见有几个聊聊近亲婚配的呢?
诚如稚唯所想,对帝王而言,禁止近亲通婚有利于阻碍朝臣们的紧密联系,防止宗族之间依靠姻亲联结而逐步势大。
可就像秦始皇坚决要执行郡县制,而诸位臣工即使知道自己阻拦不得也要表明态度一样。
在此事上,大多数臣子保持缄默,以此表示无声的抵抗。
当然,有看中家族利益的朝臣,自然就有心疼自家阿女或女孙的朝臣。
可当臣子的,行事谨慎是基本素养,他们要先仔细翻阅稚唯的调研报告,再派人亲自去验证核查所谓的调研是否属实,这都需要时间,所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旗帜鲜明得表达他们的支持。
唯有李斯一如既往得跟随秦始皇的心意与步调,不仅第一时间言明此事不能光从医学角度宣传,更必须从律法层面禁止,还连夜赶工,洋洋洒洒书写了一份完善相关律令条例的范本。
让稚唯直呼“可怕的卷王”。
若说有哪里让她不满意的话,那就是李廷尉时刻不忘自己法家代表人的身份,将惩罚律令定得太过严苛。
恰在岁首的这个月,秦始皇下令修筑东通燕齐、南达吴楚的驰道,并决定等开春后,便要就近出巡陇西北地。
匈奴因中原这几年连续的内乱,而在边境地区蠢蠢欲动,近期更是小动作不断,用以试探这个刚刚统一的王朝。
南越暂时拿不下就已经让掌控欲强盛的帝王很心烦了,匈奴此刻的行为再窸窸窣窣,在秦始皇看来都是挑衅。
简直就像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得蹦跶——找死。
稚唯在发现李斯初定的律令太严后,便立刻去找秦始皇。
她倒没有一上来就全盘否定所有刑罚,只道,眼下不管是修筑驰道也好,还是建造防御工事也罢,都需要大量的人力,与其频繁向民间征发劳役,令黔首们苦不堪言,耽误耕种,不如充分利用好刑徒。
秦始皇挑眉,静待后文:“如何利用?
”
稚唯犹豫了一秒措辞,最终选择直言道:“先废除肉刑。”
现如今的肉刑动不动就割鼻断腿挖膝盖骨,其造成的残忍痛苦当然能起到惩罚的作用,但这些残疾刑徒的生命力却大打折扣,即便做苦役也做不了多久。
“陛下,即使刑徒只是遭受肉刑,并不需要做苦役,那他回到家后也无法再进行重体力劳动,基本全靠家人养着,可却每日都在消耗粮食;
如果一个刑徒遭受肉刑后还要承担苦役,那一般来说,此人的罪行很重,被判做苦役的时间必定短不了。可残疾的刑徒每日忍受痛苦,很可能活不到苦役时间的尽头就死掉了。”
稚唯没讲什么仁义道德,眼前的帝王不是汉文帝,“缇萦救父”的故事打动不了秦始皇。
她只用最通俗的举例,给秦始皇计算这二者之中的冰冷利益得失。
“陛下不觉得,这未免太不划算了吗?”
“哦?”
巍峨的大殿之内,坐于上首的帝王仿佛被深衣上的浓重玄色所浸染,垂首看向小女官时,神色于脸部暗影中难以分辨。
“你这是在将大秦律法当作商贾买卖吗?”
秦始皇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有些轻飘飘,可又似有千斤重,压得人心头重重一跳。
稚唯正色行礼,面不改色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先人作六韬引谚,已是将道理都言尽了。”
“臣知道,严苛的刑罚是为了震慑黔首以及可能发生的罪行,其意义,远比刑罚本身的形式更为重要,可归根到底,做这些的目的都是为了维护大秦的统治利益,既然如此,若有别的办法更加利于大秦,那为何不能采用呢?”
“昔日的秦国正是因商君变法而逐步迈入争霸行列;如今,自天下一统,陛下即天子位以来,也有很多推陈出新的改变……”
稚唯大着胆子以眼神示意帝王身上的玄黑色深衣。
“臣斗胆妄言,周礼传承数百年之久的‘衮冕’,难道不比陛下现在身着的‘袀玄’更为华贵、彰显身份吗?那陛下为何废除‘衮冕’,取而代之以更简洁的“袀玄”?”
见帝王面无表情但并无怒意,稚唯一鼓作气道:
“臣猜测,一是因为‘衮冕’沉重,行动不便,很影响陛下处理政务的效率;二来,秦取代周,自是要有‘新’;三是,陛下德高三皇,功过五帝,已不需要依靠外物增加威严……想来大秦也会慢慢实现这一点的。”
秦始皇听得差点儿被气笑。
小女官前面说得倒还可圈可点,可以被称赞一声“胆识过人”。
但最后一句她说的那是什么?
这隐晦的意思不就是说,秦朝如今还不足以靠自身的存在威慑六国遗民,只能依仗严刑峻法管理黔首们吗?
哪怕秦始皇对此心知肚明,可被小女子一句话突兀挑到明处,他还是忍不住牙痒痒。
“你还真是不怕惹怒朕。
”
能直接说出“惹怒”(),那就是还没真被惹怒。
稚唯干咳一声◢()◢『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低着头小声而快速得哼哼道:“陛下,良药苦口利于病啊。”
哪怕稚唯略去了“忠言逆耳利于行”,秦始皇也不知道《史记》原话,但并不妨碍他明悟小女官的意思。
坐在这个位置上,敢跟他说真话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随手抄起书案上的一本空白折子扔下去,见小女官手忙脚乱得接住,秦始皇冷呵一声,道:“改动律法非同小可,岂能任由你个小女子在这儿擅自发言。”
稚唯知道修改律令不容易,也没想过一次就说服秦始皇,眼下碰了一鼻子灰,她心态尚可,赶紧老老实实认错:“是下臣狂悖……”
“回去写份奏章呈上来。”
稚唯:“啊?”
秦始皇兴味盎然欣赏着小女官懵然的表情,回想对方回怼朝中老顽固的话,悠然道:“用你的话说,谁主张谁举证。既然你觉得肉刑有不合理的地方,那你就好好写份有理有据的奏章,说服诸位卿家。”
稚唯:“…………”
回旋镖,镖镖扎在自己身上。
“陛下,”稚唯当即苦了脸,“臣不懂律法呀!”
“刚才不是还讲得头头是道吗?”秦始皇似笑非笑着发出灵魂三问,“摆事实、讲证据,不是你一向擅长的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是你说的吗?”
稚唯:“……”
她这张嘴啊!!!
“可、可律令修改的范本是李廷尉写的,小女何德何能……”
稚唯还要再挣扎。
“没事,”秦始皇轻笑,在此时表露出极其吓人的贴心,缓声道,“李斯不止一次赞扬过你,可见对你很是欣赏。你若有任何不懂的地方,尽管去问他。”
稚唯瞬间大脑空白。
她质疑李斯,还要去找李斯?
找他干嘛?
跟他说“李廷尉,我不同意你草拟的律令”吗?
还是问:“李廷尉,你为什么把刑罚设置得这么严酷?”
系统模仿李斯的声音道:“对不起,因为我是法家。”
[我——!]
仿佛真实的情景出现,稚唯眼前一黑,感觉自己要蚌埠住了。
“去写吧。”
秦始皇重拾愉快的心情,不顾小女子的抓狂,随意打发一句。
稚唯只能捧着空白折子,一脸沉重得走出前殿。
“阿唯?”
“阿唯!”
稚唯恍惚抬头,威武不凡的郎中令正拧眉望着她。
“叫了你好几声……”
蒙恬快速瞄了眼殿内的方向,压紧嗓音关心问道:“怎么了?陛下责骂你了?”
“没有,”稚唯语无伦次道,“陛下不仅没有责骂我,还对我委以重任,我实在是、我现在的心情,一时间实在是——”
自以为听懂的蒙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替小女子松了口气,并为之高兴。
他朗笑道:“明白明白,不管是谁得到陛下的重任都会觉得激动的。既然如此,阿唯可要好好干!”
稚唯目光幽怨地扫他一眼。
蒙恬:“?”
他有说错什么吗?
“对了,”稚唯语气飘忽道,“我刚发现陛下的寝宫前殿有多处彩色壁画,上面所用的染料大多都含毒,暂时不确定上面的毒性是否具有挥发性,但长时间居住在被这些壁画装饰的殿内肯定对身体不好……”
蒙恬立马变了脸色,严肃问道:“那陛下有何安排?要更换寝宫吗?”
“……”稚唯沉默一秒,继续语气飘忽道,“我刚才没说完——我忘把这件事上禀陛下了。”
“什么?!”
向来冷静的蒙恬顿时被震惊到失声。
“你、你,”不知该说什么好,憋得蒙恬额头青筋直跳,他赶紧狠狠换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这种事情阿唯你怎么能忘记呢!”
稚唯歪头,微笑,慢吞吞道:“啊,我这不是,因为陛下给予重任,一时间太过激动了吗。”
蒙恬:“……”
他觉得小女子在阴阳怪气并且掌握了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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