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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越客二字,对后世而言太过典型,当初取这个名字,一为纪念这段不寻常的经历,二来初来乍到的秦放鹤多少心存戏谑……
但无论如何,他从没想过公开。
迄今为止,知道川越客真实身份的人不过一掌之数。
其中孔老爷子和书肆的孙先生早已亡故,所谓的秘密也随他们的离去而尘归尘、土归土,自不必担忧。
剩下的秦山、孔姿清,都不会对外宣扬。
至于秦山的父母、兄弟,只知秦放鹤写过话本,但具体写的什么,用何笔名,均未曾过问。
其余的白云村村民们,更只隐约听说秦放鹤因会读书识字而在镇上谋了一点体面文书营生……
时隔二十余载,这个几乎已被秦放鹤本人遗忘的笔名陡然从尘封的记忆中翻出……还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短暂的感慨过后,秦放鹤终于真情实意地对那位未来的弟子苗子起了点别样兴趣,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可邀友人归家……”
他要亲自会会那小子。
升任首辅后,秦放鹤提出的第一个提议就是修路。
大规模修路。
“凡连通省府州县及主干道,皆要以砖石铺路,力求平整,两侧皆设排水管。一则往来军情民政通达,二则利于百姓,不至雨雪阻塞,又可抑制疫病滋生……”
历来各地致富也好,各国信息战也罢,核心就是“快”。
在这个没有电子通讯的时代,道路是否平整,交通是否便捷,很大程度决定了一个国家和地区的发展上限。
铁路毕竟只能作为主干,更细致的枝干,仍需“公路”补足。
修了路,清理掉各种尖锐垃圾,就能顺势推广附着橡胶轮胎的独轮、双轮车,快捷轻便,不必再忍受颠簸之苦。
一环扣一环,他已筹谋许久。
常言道,新官上任二把火,昔日董春上任分权、打蒙古,胡靖上任集权、打交趾,现在秦放鹤只是提出想修路,众官员甚至觉得:“就这?”
您真的不打算再打哪儿吗?
有官员赞成,就有官员反对,理由是耗费太过:
“秦阁老所言固然有理,然不乏重复冗余之嫌,若论军情政务,各地自有官道、驿站,日夜轮换不息;若论民情,一则百姓安土重迁,轻易不会远去,二则如今的路也非不能走,何必劳师动众?
算上交趾新分二省,如今我朝合计二十四省,其下府州县镇无数,若依秦阁老之想,大兴工事,何止万万里?所需砖石土木自然要户部拨款,此为其一;再者又需人工,历来各地工事多交由地方厢军和农户徭役支撑,如此,是否负担过重?”
现在的交通凑合凑合也不是不能用,这么费钱的事儿?不用了吧?
之前就是您一力主张修铁路、造大船,如今又要修甚么公路,就非要在这上头死磕?
对外打仗还能发财呢,这修路……纯花钱呐!
有异议,就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心声,况且这话说得有理有据,秦放鹤也不因被公然驳斥而羞恼,当即掏出事先写好的奏本呈上。
天元帝先行看过,又传与太子看了,再命内侍宣读。
众人之所以反对,归根结底,其实就是花钱!
如果动不到国库的银子,谁管你怎么折腾呢?
于是秦放鹤就给众人算了一笔账:
如今的路虽然能走,但极度依赖天气,每年遇到雨雪天气便会阻断交通,不乏车马沦陷,也需要人力清理、推动,劳心劳力,并不实惠。
且没有减震,颠簸严重,使得纯木制马车消耗很大,隔段时间就要更换车轴、检查车轮等。
尤其运输大宗粮草等物资时,更是自出发之日起便叫人提心吊胆,稍有变化便会拖延进度。
修路所需砖石固然要钱,但可以分年分批修,平均到一日一地,不就跟白捡一样吗?
用这点微不足道的投入与旧路的人力、车马消耗、日期拖延等对比,简直不要太划算!
好耳熟的说辞!
天元帝不禁失笑,本能看向下方,似欲与人分享,谁知视线滑落的瞬间便是一怔,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啊,都不在了啊。
当日秦放鹤做蒸汽机车,朕率户部尚书董春、兵部尚书胡靖、工部尚书杜宇威亲往验收,论及耗费巨大时,他便是这样说的。
可如今呢?
那几位爱卿,却在何处?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再者,此举也大益于民生、治安。”此时秦放鹤正详细列举各地历年失踪、死亡案件人数,并未留意到天元帝的神色变化,“本地案件暂且不论,诸多异地命案、劫案之中,七成以上案发地都在荒野城郊,为何?皆因民道狭窄,偏僻难行,杂草丛生,许多地方牲口都无法通过,只能步行……快则当日往返,慢则十天半月,天灾人祸兽患,隐患丛生!”
出门一个时辰和一天的安全性真的差太多了。
当初他在白云村时,若非距离镇上近,赶车一日可往返,大人们也不可能允许他和秦山二人出行。
在后面到了异地求学时,饶是有秦海、秦猛随行护送,他们也曾遇到劫道的……
若当时就有橡胶轮胎驰骋在平坦大道上,遥远的县城都可一日往返,自然就没那么多危险了。
听秦放鹤说到这里,许多曾在地方任职的官员和刑部、都察院成员深以为然。
这年月,出门就有风险,风霜雨雪错过宿头冻死的、失足摔死、迷路病死的,荒野无人偏僻难行处被人埋伏害死的,哪年没有?
莫说平头百姓,就连在外游学的秀才、举人,因私事走不得官道,不也偶有殒命吗?着实令人痛惜。
时至今日,各地衙门和刑部还有无数无头公案堆积如山呢!
至于民生、疫病,更不用说。
读书人为什么多不爱去地方任职?油水少
、难出政绩是其一,但还有另一项众所周知,却难以启齿的原因:
交通不便,近乎与世隔绝,肮脏污秽。
那些烂泥路,每逢雨雪天气必然一塌糊涂,更有百姓随意倾倒粪便垃圾。一旦天公不作美,必有疫病横行!
如此议了几日,户部和工部联合算了一回,大体得出每丈的单价,再分摊到每年的财政开销,权衡利弊之后,百官也就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天元五十六年十一月,在外游学的阿姚回京成亲,同来的还有一人。
“晚生冉壹,洛阳人士,拜见秦阁老。”
声音洪亮,举止大方,身姿挺拔,上首的秦放鹤微微颔首,“抬起头来。”
冉壹闻声抬头,倒也是个浓眉大眼的好模样,一双眼睛格外亮,里面盛满了年轻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憧憬和雄心壮志。
被秦放鹤打量片刻,冉壹似乎有点激动,小麦色的面皮下隐隐泛红,秦放鹤就笑了,“我曾说过,待到你中举,可再来京城。”
言外之意,既已中举,何故不来?
阿姚一听,眼睛都睁大了,看向冉壹的眼神也不对了。
好么,我拿你当兄弟,你竟图谋我父?!
冉壹顾不得许多,忙道:“阁老容禀,当年有幸得阁老书面提点,晚生深有所悟,一直在外游历,受益匪浅。中举后本欲径直北上,又恐日后不得远行,故而慕名前往清河府瞻仰,不曾想偶遇秦兄,一见如故……”
这番话不仅回答了秦放鹤的问题,同时也向阿姚做出解释:并非我有心隐瞒,实在是没想到秦兄你都中举了,竟不一路向北,还会折返县学去……种地!
偶遇,确实是偶遇。
阿姚听罢,脸色稍缓。
秦放鹤似笑非笑,“不得远行?”
举人进京之后,什么情况下不得远行?只有一个答案:皇榜登科。
高中进士之后,除了最初那几个月荣归故里,余生都要听从朝廷调遣,轻易不得离任,自然再无随意远行的机会。
这小子做此语,颇有自信么。
“是,”冉壹听出他的揶揄,并不慌乱,不卑不亢道,“若日后侥幸得中,自不消说,若不得中,便是晚生火候未到。京城多大贤、多良师、多俊杰,晚生也不必远去,自在此间精进。”
一句话,不中进士就不走了!
这还不自信?
如无恩科,会试二年一届,等闲人谁敢说就这么干耗着?
冉壹既出此言,便是有短时间内高中的信心。
联想到之前看过的卷子,秦放鹤倒不觉得冉壹说大话。
他顺势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你是七月的生日,今已及冠,可有字号?”
冉壹一怔,“并无……”
他想到了某种可能,心底迅速萌发出难以克制的激动。
秦放鹤却只是唔了声,又随意问了两句,然后便端起茶盏,不再言语。
冉壹见状
,便知是端茶送客之意,不敢再做打扰,也未流露出丝毫失望的神色,平静行礼,“晚生告退。”
阿姚也摸不大清秦放鹤的意思,但知道父亲自有道理,当下也不多问,亲自带着冉壹去客院。
两个小的一走,秦放鹤颇觉冷清,便问家中仆从,“夫人和大姑娘哪里去了?”
那仆从就笑,“老爷忘啦,今日是荣安郡主开马球赛的日子,夫人和姑娘都去了。”
原本估摸着少爷得过几日才回来呢,况且荣安郡主亲邀,不好不去。
秦放鹤失笑,“是了,我竟忘了。”
晚间阿芙母女归来,得知阿姚提前回来,喜不自胜,又是一番亲热不提。
冉壹闻讯也出来拜见了,十分恭敬,得了几样表礼,复又回到客院温书。
阿芙赞许道:“倒很沉得住气,不似寻常年轻人毛躁。”
方才她已听秦放鹤说起傍晚书房里的事。
“他曾祖父曾官至知州,颇有政绩,祖父、父亲也都有功名,世代书香,大面礼仪自然是不错的。”秦放鹤笑道。
大家出身的孩子,从不会走路就开始学各种礼数了,进退举止自有章程,倒不必额外操心。
“既如此,他怎会无字?”阿嫖疑惑道。
这于理不合。
秦放鹤看向阿姚,笑而不语。
阿姚摸摸鼻子,“约莫是想求父亲赐字……”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既为官宦之后,自然不会事到临头还没有抓取,想来冉壹之前就与父亲接触过了,大约得了某种承诺,恰恰年纪又合适,所以他本人和家中长辈都做了两手准备:
若秦放鹤收他为徒,阁老亲为爱徒赐字,意义自然非同凡响;
若秦放鹤没瞧中,冉壹也可以用自家的,并不耽搁什么。
这也算是惯例了:
表字伴随人的一生,意义非凡,若在二十岁之前师、父俱全,通常世人都会请二人之中更有威望者赐下,一表对晚辈的看重,二来于晚辈的仕途也有益。
奈何冉壹的生日刚好卡在秦放鹤松口和不松口之间。
以后者今时今日的地位,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放弃这个机会的。
眼见父母姐姐俱都一脸欣慰,阿姚不禁有些羞恼,“你们都不告诉我!”
众人便都发出善意的哄笑。
阿嫖熟练地摸着弟弟的脑瓜,“实在是巧合,若你不折回章县,自然遇不到此人,说也无用。”
阿姚一噎,那倒也是。
我就是舍不得县学那几块地嘛!
他素来豁达,很少真生气,得了这句解释后瞬间不气了,“父亲,您要收他为徒么?”
秦放鹤确实动了这个心思。
但老实讲,胡靖和尤峥斗争的态势和发展速度是他始料未及的,这直接导致他提前几年做了首辅。
升官自然是好事,但又不完全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