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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机车于早上辰时过半,也就是八点出发,下午日头偏西时,就已经能隐隐看到远处的海平面。
冬日天黑得早,申时未过就已擦黑,漫长的黑夜即将到来。
蒸汽机车一路吞吐烟雾,如夜色下的一条钢铁巨龙,蜿蜒着刺破黑暗,朝着遥远的海岸奔去。
车前端的锅炉房内一派火热,几个强壮的工人只穿着被汗水湿透的单衣,奋力挥舞着铁锨,向炉内填送煤炭。
他们犹带着憨笑的脸庞被炙烤成明红色,一双眼睛里也像淬了火,锃亮!双臂不停,像不知疲倦的机器。
刚才天元帝带众阁老来亲切慰问过,众人简直要激动坏了,恨不得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
乖乖,谁能想到呢,他们这些干着最不起眼的脏活儿L累活儿L的穷汉,竟也有面圣,得到褒扬的一日!
光宗耀祖啊!
澎湃的火舌疯狂悦动,将冷水烧开,转化为滚烫的蒸汽,继而催动气缸,带动一整套连杆、齿轮。
“况且、况且……”
机车越跑越快,在浓重的夜幕内发出高亢的鸣叫。
若非列车长及时提醒要减速,这些汉子简直恨不得把燃炉烧穿了!
白云港站的职员老远听见汽笛声,探头往轮值室内看了眼,就见炉边的铜壶滴漏刚申时过半。
他立刻敲响铜锣,大声喊道:“车进站了,按时进站了!”
众人闻风而动,忙而不乱地准备起来。
这可是第一趟正式出行的列车,陛下和秦侍郎都在上头哩!
大约一刻钟后,机车缓缓驶入月台,最终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稳稳停下。
没有脱轨,也没有冒出,很好!
职员再次看了铜壶滴漏,记录下正式进站的时间。
之前的九次测试中,全程大约在四个时辰上下,如无恶劣天气,正常情况下前后误差不会超过两刻钟,今天也在这个范围内,已算完美。
蒸汽车停稳,早有人铺好活动台阶,天元帝率先下来,脚踏实地踩到地面上的瞬间,就拢了拢衣襟,“嘶,这样冷。”
车厢内可是温暖如春呐。
在当地接应的站长先行了礼,闻言回道:“回陛下,海边风大,湿气也重,入夜后难免更冷些,还请顾惜龙体,尽快入内。”
天元帝点点头,忍不住又转身多看了几眼,似意犹未尽。
“这个确实不错,”他对秦放鹤和卢实等人道,“又快又稳当,坐得累了,还能站起来走动走动,不错,确实不错。”
贵人们下了车,后面就陆续进来装卸工,他们要连夜将这些货物归类,装箱封存,明天一早就发往辽北和南北汉城。
然后再装上高丽运来的矿石,明日一早随贵人们一并返回京师。
早有生了暖炉的华丽马车在外候着,天元帝一边率众向外走,一边对董春等人笑道:“若铁轨再长些,机车昼夜无休,你我便也是日行
千里喽!”
众人便都笑起来。
这一日兴奋得也够了,众人去驿馆内用了饭,按理说就该安置,奈何大多激动得睡不着。
秦放鹤也睡不着。
晚饭的海鲜太好吃了!
十月中旬,就是后世的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诸如海蟹、海螺、扇贝等海鲜正肥美,接风宴上多有它们的身影。
奈何以天元帝为首的一干老头儿L要么胃寒,不大敢吃,要么内陆人士,吃不惯水产,基本上都便宜了秦放鹤和卢实。
董春看着他吃,中间还抽空叫人单独给他浓浓地煎了一壶姜枣茶暖胃,虎着脸道:“此物性寒,别仗着年纪小就胡来,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秦放鹤乖乖灌了两大杯,顺手也给卢实分了点,又亲手给老头儿L挑了一只肥肥的扇贝,放在小泥炉上烤得微微开口后,拧出足足的姜汁来灌上,烤熟了才递过去,“姜汁扇贝,以生姜的至阳至暖对抗至阴至寒,倒可以多吃几口。”
人嘛,年纪大了,就喜欢小辈孝顺,尤其在座的就只有董春一人有晚辈跟着,老头儿L难免有点得意,勉为其难地接了,很虚伪地抱怨一句,“整日心思不放在正道,倒是于这些颇有心得……”
别说,还挺鲜。
秦放鹤嘿嘿几声,突然觉得不大对劲,一抬头,一群老儿L都眯着眼瞅。
秦放鹤:“……”
不是,今天没有这个环节来着!
别看如今天元帝都五十九快六十岁的人了,但精力旺盛到可怕,次日凌晨就命人将同行人员挨个叫醒,说是要带他们看日出。
秦放鹤:“……”
您老年人觉少,可我觉多啊!
他现在就感觉自己误入老年旅行团,一群人看着白发苍苍,可个个都是运动健将,相较之下,自己跟个菜鸡似的。
一出门,高程和人到中年的卢实齐刷刷望过来,浑身上下写满怨念,那两双眼四只眼睛活像抹了胶水,根本睁不开。
在此之前,没人告诉他们进了工研所还要陪同游玩!
有这个工夫,我们在屋里多画一张图纸不好么?
秦放鹤瞬间平衡了!
哎嘿,我年轻啊!
但该说不说,日出确实好看。
一行人都穿得跟狗熊搬家似的,皮裘大氅裹好了,风吹不透。
日出后,天元帝看清秦放鹤身上的狐裘,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不顾众人劝阻,站在礁石上极目远眺,“跨过南北汉城,便是倭国了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野心昭然若揭。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拒绝开疆辟土的诱惑!
没有!
众臣子闻弦知意,立刻就由兵部尚书胡靖和大将军欧阳青起头,热烈讨论起来:若从白云港出发,几日可达倭国?哪个港口登陆合适?
又叫了卢实和高程上前,问他们若以工研所研发中的巨型铁船做载具,一次可带多
少水师?
众人正说得热火朝天(),忽听秦放鹤幽幽来了句○()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或许有一天,我大禄的炮弹能从这里直接打到倭国,就不必水师远渡了。”
讨论声戛然而止。
杜宇威摇头失笑。
年轻人就是敢想啊。
柳文韬倒是极度膨胀了,老脸上满是亢奋的潮红,花白的胡须在海风中狂乱飞舞,糊了满脸。
过去一天的全新经历显然给老头儿L打开了一扇新门,晨风凛冽中,就听到他苍老的声音嘶吼,“在此之前,谁又能想到几万斤重的铁车不用人畜拉动就能跑得飞快呢?如今不也在眼前?或许有朝一日,秦侍郎所说之神器……”
隔海打他娘的!
你们真没出息,我就敢想!
想想又不犯法!
众人顺着一想,嗯,那倒也是。
然后一群老头儿L瞬间发散思维,都觉得挺美。
若果然如此,堪为天人之技也。
天元帝也是心潮澎湃,又说起正准备修建的第二条铁路,“从北直隶到辽西,嗯,来日再到蒙古境内……”
铁路所到之处,皆是我国疆域!
但作为理智挂的鹰派,秦放鹤还是选择适当时候泼冷水,“陛下,以如今的技术,蒙古南部倒也罢了,太北的地方,修建铁路仍有些艰难。”
最大的难关就是冻土!
现在的大禄疆域之内,完全没有冻土,除了不具备成熟的开凿隧道的技术,需要绕路外,整体修建难度还是比较低的。
但如果日后真的打下辽宁以北的大片黑土地,还有辽阔的蒙古北部,就不得不考虑冻土层的影响。
最现实的情况就是,在未来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最北部地区仍要依靠畜力。
因为冻土层这玩意儿L,以现在的科技水平,真的很难攻关!
此言一出,顿时冷场。
胡靖瞬间急了,“那这不是废了么!”
秦放鹤啼笑皆非道:“阁老息怒,这世上风土人情千变万化,原本就没有以一对万的道理。况且车到山前必有路,真到了那会儿L,咱们慢慢琢磨也就是了。”
那倒也是。
胡靖张张嘴,还是忍不住跺脚,“多可惜啊!”
原本以为能凭借此物横扫寰宇呢!
高程见不得有人说铁路的坏话,哪怕阁老也不行,于是非常胆大包天地来了句,“哪怕修不到最北,如今大禄也鲜有敌手!”
胡靖一怔,倒是颇有几分欣赏地打量他几眼,“胆子不错。”
高程不卑不亢,“阁老谬赞。”
若论胆量,工研所的人称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他们是真不怕死啊。
天元帝带头笑了一回,倒没有强人所难,只当众勉励了卢实和高程一番,又问起蒸汽磨坊和蒸汽织造机的事,然后俩人就一起看向秦放鹤。
秦放鹤坦然道:“是微臣喊停的。”
那两样的
()难度其实不算高(),但现在不是时候。
如今的粮食产量依旧很低?()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贸然在各个领域推动机械化,就好比五百米的距离开兰博基尼,完全没必要。
而且生产效率的骤然提升,势必会造成底层百姓大规模失业,这些人一旦丧失稳定的收入来源,必然引发社会动荡。
一切的一切,粮食才是基础。
在全面推广玉米,实现粮食产量稳定、连年增收之前,秦放鹤会尽一切力量阻止机械化面世。
众人听罢,也都有些后怕。
是啊,若一味埋头往前冲,这么多的隐患一旦爆发,就是致命性的。
董春看着秦放鹤的眼中,再次充满了上位者的欣赏,长辈的慈爱。
天元帝缓缓吐了口气,“子归啊,你很好。”
秦放鹤忽然狡黠一笑,“既如此,臣就斗胆向陛下讨个恩典。”
天元帝知道他不是乱开口的人,此时心情极佳,也乐意顺着说:“哦,什么恩典?”
秦放鹤摸摸冻得通红的鼻头,“这海鲜,能让臣装点回去么?”
老婆孩子、师父师娘都没捞着尝尝呢!
天元帝一愣,继而放声大笑,扭头吩咐道:“听见了么?快,给你们小秦大人多装几桶!”
秦放鹤美滋滋谢恩,董春无奈摇头,也跟着笑了。
距离发车还有一会儿L,众人便三五成群,各自赏景。
以前路途遥远,且诸位都身居高位,轻易难来海边,自然要看个够。
几名宫廷画师也各自出马,一边往手上哈气,一边努力睁大了眼睛看。
太冷了,风也太大了,现场作画那是白瞎,只好先装在脑子里,回去慢慢回味着艺术加工。
“秦侍郎。”
秦放鹤正看海,就听见一道带着浓重异国风情的声音,扭头一看,是宫廷画师路易。
路易来自法兰西国,听说还是个没落小贵族,自幼酷爱中国文化,不畏艰险,漂洋过海特来学画。
他确实很有天分,将本土的画派与中式画风相结合,偏重写实,天元帝就挺喜欢让他画人物肖像,这次也跟了来。
秦放鹤早就认识他,私下里还聘请他给自家当法语老师,关系还算不错。
“怎么了?”
路易夹着画本,慢慢走上前来,有些迟疑地开口,“可能这个问题不是很礼貌,但我还是希望秦侍郎您能够如实地告诉我答案,有朝一日,大禄铁军会攻打我的国家吗?”
他有着深棕色的卷发和眼睛,端正的五官很立体,用后世的眼光看,算是个古典主义美男子。
但秦放鹤不吃美人计这一套。
“我国从不主动攻打其他国家,你多虑了。”他看着海面说。
凛冽的海风吹起那些黑色的海水,汹涌翻滚着,重重击打在礁石上,泛起白色的泡沫,一次又一次,像永无尽头。
有种非常凌厉的,独特的美。
“您还是这样喜欢玩文字游戏,”路易有些无奈,“好吧,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不主动打,意思就是会打,但可能不会去主动惹事。
听上去似乎蛮令人放心,但是政治这种东西哪里有什么明确的界限呢?
主动与否,本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秦放鹤笑了,顾左右而言他,“法兰西国距此地何止万里之遥,路易,你有点杞人忧天了吧?”
路易耸耸肩,“或许吧,但您这几年的举动,实在很难令人不忧心。”
他游历各国,从未见过这样年轻,却又这样冷静的高级官员,他似乎拥有无穷无尽的智慧,但最令人忌惮的,莫过于可怕的自制力。
是理智,是大功在前,也能毫不犹豫劝谏皇帝的理智。
世上聪明人很多,但知道克制的聪明人,才是最可怕的。
甚至就在刚刚,这个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们还在一起兴致勃勃,带着笑意地谈论着海中的另一个岛国,讨论如何作战。
哪怕其中大部分人已经年过半百,但他们依旧拥有旺盛得可怕的精神力和战意。
“秦侍郎,”看着广阔的海面,路易叹了口气,“为什么这世上一定要有战争呢?”
这是个好问题啊,秦放鹤吐了口气。
他没有说答案。
因为这世上的许多事本就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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