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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信的是福建兴化知府。
兴化府地处东南沿海,地域狭小,也无甚大码头,在福建若干繁华府城中,并不算起眼,多有渔民往来浙江和南直隶谋生。
两年前,某渔民前往浙江买卖,返程时顺道捕鱼。期间曾闻到异味,但因鱼虾腥臭浓烈,并不以为意。
一直到返回兴化码头卸货,这才愕然发现,船舱底部竟有一具无名男尸。
因常有人为节省船资,偷藏入跨省船只内混渡,最初大家也以为死者是如此打算,奈何不慎误入鱼虾货舱,被冻饿、呛死。
发现时那尸首已然严重腐败,因没有可表明身份的物件和文书,且渔船曾途径数个省府,一时难以分辨。
“……然仵作验尸后却发现死者口鼻、肺脏内并无血污,显然是被人杀死后藏匿于船舱之内,是为弃尸。彼时左近省份并无人员报失,无奈之下,本案只得暂时搁置。上月比对大人所下发人员体貌特征,惊觉此尸体右臂曾骨折,且当年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左脚底确有相同图案的胎记,年纪亦一致,可归为一人……另附当年卷宗呈上,内有死者衣物详细描述。”
在这个没有DNA检测的年代,若衣服、体貌特征和年龄对得上,失踪时间也相差无几的话,基本就可以并案了。
秦放鹤就单独为兴化知府记了一功。
且不说此番能对上尸体特征是否为巧合,单凭对方当年接手无名尸体后竟也肯仔细解剖验尸,并完整记录在案,如此种种,可见是位办事颇为认真负责的好官。
秦放鹤立刻在市舶司离职人员名单内核对,派人将其家眷请了来。
那女人也才三十来岁,被叫来时十分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稍后与人核对了自家男人的体貌特征、穿着打扮,并再次确认离家时间后,嚎啕大哭。
秦放鹤静静等着她哭了许久,然后又问:“可你之前说曾收到过他的家书,也有银子捎回来。”
那女人哭声一噎,也回过神来,“是!”
难不成,那会儿L就已经死了?
可,可为什么呀?
为什么?
这些人同在市舶司谋生,家属们极有可能相互熟悉,秦放鹤心道,若这么多人都说外出挣大钱,偏偏出去了都没了消息,倘或家属之间相互问起来,岂不生疑?
这样有有动静的,也有没动静的,那些没动静的便不会起疑,保不齐还以为是自家男人在外没混出样儿L来,没脸捎信儿L。
或是挣了钱,却在外鬼混,不肯归来。
那女人哭了半日,又道:“如今说来,确实有些怪,说是捎信,可也是大半年一封,今年一早就没动静了……”
那必然没动静了,因为今年我一早就过来了,他们龟缩不出尚且来不及,又哪里顾得上继续善后?
秦放鹤暗自叹息,又让她努力回忆捎信那人的体貌特征,预备顺藤摸瓜。
几天后,捎信
人被找到,却是本地一个专门跑腿儿L的。
他说自己也不知情,原本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找他做的。
这条线索又断了。
然而本案多线并行,此路不通,另有他路。
前头秦放鹤将官窑的事仔细整理后上报,如今朝廷也派了人来接应、彻查。
另有牛家的案子,举报者甚众,而因牛家产业甚广,涉及到的辖区多且杂,一时难以整理。就此,秦放鹤也上了折子请示。
九月底,天元帝亲自回复,命案件所属地各级衙门不得推诿,需严查、彻查,秦放鹤可居中监督、调节。
得了这句话,秦放鹤彻底放下心。
如此一来,各地衙门不敢再踢皮球,牛家就没跑了!
来之前,金晖从没想过钦差办案会如此艰难。
五月出发,如今都快十月了,竟还没完。
难不成要在这里过年?
“依我说,还查甚么!”金晖有些烦躁,“不如先将其名下产业一发查封了,归拢到一处慢慢收拾。”
“幸亏不依你,”秦放鹤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出来这么久了,还这么想当然的。你说得轻巧,可知牛家铺开的产业多少、买卖多大,又有多少无辜老百姓指望过活?”
世上的事从来不是那样简单的。
“牛半城”,半座湖洲城都姓牛,可不是说着耍的!
多年经营下来,以牛润田为首的海商铺面及附加产业何止万千?这些产业给他们盈利之余,也确实给当地老百姓提供了就业机会。
很多人都是一人养一家,骤然查封,那些人就会失业,手停口停,一家人如何过活?
为何秦放鹤能行第三十七计?就是因为给了他们指望。
但现在若骤然查封,牛家产业的资金也要被冻结,他们的工钱从哪里出?未来的活路又在哪里?
一旦这些都没了指望,老百姓意识到打倒牛家,非但不能给自己带来实打实的好处,反而可能因此而饿死,势必激起民怨、民愤乃至民变。
到时候不用牛家挣扎,先就要有人阻止、反水了!
岂非功亏一篑?
所以要查,但必须先进行必要的接管,保证必要产业正常运转,保障最多数百姓的基础生活不受影响。
如今天元帝已经派下专人,随时准备接收,但因现在牛家父子的罪名尚未钉死,整个让渡的过程难免漫长。
金晖皱眉,先讥讽百姓,“目光短浅,井底之蛙。”
又骂牛家,“胆大包天,不知好歹。”
再骂地方官,“多年积弊,皆是尸位素餐之辈!”
骂得么,倒也不全错,只是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
难为这位金光闪闪的少爷还懂得雨露均沾,要骂都一起骂了。
秦放鹤都给气乐了,“站着说话不腰疼,若要你来,你待如何?”
金晖张口就来,说些什么除贪官之类的空话,听得
秦放鹤呵呵出声。
金晖被他近乎写在脸上的嘲讽弄得羞愤交加,甩袖子不说了。
其实能从金晖口中听到“铲除贪腐”之类的话,着实出乎秦放鹤的意料,颇有种“这小子倒也不是完全没救“的欣慰。
“其实这些官员也未必从一开始就是烂的,皆因地方官难做。或许他们的本意是好的,想为当地百姓某点福祉,奈何独木难成林,需得有专人各展所长……”
想让老百姓过好日子,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带他们赚更多的钱。
如何赚钱?这一方面,当官的确实不如经商的。
然商人逐利而生,不可能没有私心,所以这个度一旦把握不好,就容易被骑到头上来,反被操控。
金晖听罢,若有所思,过了不知多久,忽然眯起眼看秦放鹤,“所以你想用我,却又不肯让我爬到头上去……”
秦放鹤笑眯眯的,这不废话么!
金晖冷哼。
不过秦放鹤如此坦荡,倒是叫他无计可施。
“可陛下早不查晚不查,偏等船队出再查,待到来年夏日他们归来,贡品早就换成金银珠宝了,怎肯认罪?”金晖总觉得天元帝对牛家未免太和软了些。
秦放鹤失笑,“船队去年冬日出海,若顺利,最迟明年夏日可返,期间不会有任何人可以通风报信儿L,哪怕牛家灭了,也不会有人知晓,还在那做春秋大梦呢!
除非他们不等靠岸,就把所得赃款抛入海中,否则……”
其实天元帝的心思并不难猜。
贡品么,被偷卖,确实生气,但天元帝真的缺那几个玩意儿L吗?
拖到船队出海再行动,一来呢,确实是给牛家最后的机会,奈何他们贪心不足,没抓住;二来呢,既可斩断两头勾结,也能让牛家替朝廷多赚一笔银子。
毕竟对现在的天元帝而言,已经看腻了的贡品酒樽和四十万两银子,显然后者更有吸引力。
天凉了,坐着长时间不动就有些冷,秦放鹤顺势起身活动手脚,“赃物没了也不要紧,赃款在就好。”
这个时代藏匿赃款的手段无非就那么几种,要么将船上器物或木柱凿空内部封存,要么将贵重珍宝塞入鱼鳔吞入腹中。
前者大可以拆了船慢慢搜,后者,只要靠岸就挨个灌巴豆油,肠子都给你们拉出来!还怕找不到?
听到最后,金晖止不住干呕,秦放鹤见了,哈哈大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官窑、牛家两处,秦放鹤都先后与天元帝派来的清算队伍交割了,自己则继续盯市舶司。
进到十月,秦放鹤先啃硬骨头的成效初显:
眼见牛家都不得不伏法,其余有份参与倒卖贡品、珍品的多家海商,也万念俱灰无计可施,先后放弃抵抗,一一落网。
负责接手海商这边的官员们便十分兴奋,私下里跟秦放鹤说:“秦大人辛苦,当居首功!此番抄了这些家,未来三年朝廷都不缺银子使了!”
难怪
人人都爱抄家!
秦放鹤心道,这话您倒是说给牛润田父子听呀,只怕生吃了诸位的心都有。
官窑那边,之前秦放鹤猜的是督窑官、窑场主和大管事中必有内贼,果然不假:
督窑官受贿,分别与三家官窑的窑场主或大管事勾结,先在外伪造赝品,然后于每月检查、更换新封条之际,偷梁换柱。
之后再将偷出来的真品分别转与各大小海商。
“我们都是一人管一环,别的事一概不过问,”短短数月,督窑官的头发都白了半边,一派颓然之象,“具体市舶司那边如何过关的,我实在不知,也从未过问。”
至于如何分成,也是船队归来之后,自有人送上门。
“银票和现银容易被追查,多以珍珠宝石并各色舶来品抵账……”
又是该死的单线!
对于归期,金晖之前曾有过担忧,不料一语成箴:
他真的跟秦放鹤在金鱼港过年了!
除夕夜守岁,金晖的心情一度十分复杂。
这叫什么事儿L啊!
转眼到了正月,南直隶应天府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有村民过年返乡祭拜祖先,顺带修坟培土,不曾想修着修着,坟塌了!
再一细看,竟似被人挖开过,一干孝子贤孙气愤不已,顺着一挖,又惊又气:
坟茔中老祖宗的尸骨之上,竟多了两具新鲜的!
因秦放鹤命各地对尸的文书犹在,各地衙门对此都很敏感,应天知府都亲自去了,并命仵作验尸。
据说死者大约是三年前遇害的,竟也能跟市舶司失踪的人员名单对上,于是连夜来报。
而这次的收获明显要比之前兴化府的无名男尸大得多,因为其中一名死者生前曾与妻子说过一句话,“今番我辞工,自有贵人相帮。”
而那位贵人,偏偏他媳妇见过!正是赵斯年手下的一个小吏!
查到这里的瞬间,秦放鹤和金晖大喜。
总算啊,自天元三十七年五月始,至如今天元三十八年正月,总算有线索直指赵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