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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王朝是否有前途,看它对教育的重视程度即可。
地方上,大禄朝有完备的府州县学机制,只要足够优秀,每个阶段都能享受朝廷补贴;
中央上,朝廷也设立了中央教育机构国子监,下辖太学、律学、算学、书学、翻译学,另有直属太医署、天文馆等衙门的医学、天文、农学、火器学等诸多专科学院。
其中太学为专门面向科举设立的综合学校,只招收五品以上官员后代和各地府州县学之中成绩优异者,另有乡试名列前茅的,也有机会入学。
余者皆为专业机构,并不直接参与科举考试,优秀人才毕业后可直接进入朝廷为官。看似是捷径,但因官场出身低,前程就非常有限,一般五品封顶。
历届乡试都在八月,获得太学入学资格者,可享受特殊补贴并直接走官道。只要及时启程,一般年前都能赶到京城。
正月放假,皇帝都不上朝,二月又多节令,非常适合读书人外出踏青,开阔心胸,故而国子监每年二月底开学。
秦放鹤便是天元二十九年二月中旬抵京。
先找师父师娘报道,又同孔姿清等人碰头,交流信息,然后都没怎么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几位长辈带去各种名为踏青赏景,实则年轻人遍布的相亲会。
秦放鹤就懂了。
这必然是汪扶风或姜夫人私下里跟宋家通了气儿,宋琦宋老爷子意见如何暂且不提,那夫妇二人必然有意,但因之前没见过,不大放心,故而以此找机会见一见。
大禄朝并不如何讲究男女大妨,日常相互有意的年轻男女出门同游屡见不鲜,各个装扮得鲜艳明媚,与春争灿,可谓一景。
皇帝都曾带头写诗夸赞这一盛况,羡慕他们年轻有活力,并鼓励皇子公主们出门游玩,下头的人自然只有夸的份儿。
既赏心悦目,又能推动繁衍人口,何乐而不为?
今日赏春宴的主办人是董芸的闺中密友,见了秦放鹤后,便笑着招手示意他过去。
姜夫人有位熟人的长辈今日过寿,日子撞了,女眷这边的引路便由董芸代劳。
秦放鹤乖乖上前行礼,被董芸转头介绍给一众夫人们。
他如今也才十七岁,尚未及冠,便还是孩子,混在这里,倒也不算违和。
只瞬间,秦放鹤就感受到无数道宛如实质的火热视线落下来,一干女眷们盯着他的眼睛里几乎都放了光。
更有大胆的夫人直接上手来摸脸,“瞧瞧这孩子,长得真俊!”
董芸不动声色将秦放鹤往后带了带,爽朗笑道:“这孩子腼腆,你们这些混不吝的,可别吓坏了他。”
众人便都大笑,眼中情绪不一,又纷纷给表礼。
有一说一,成亲便是女性人生中一道分水岭,一剂兴奋剂、壮胆药,已婚妇人们的话题内容和行为举止永远是未婚人士难以想象的大胆。
饶是秦放鹤曾体验过多次,可如今再次面对,仍觉头
皮发麻。
这可比对付政敌难多了。
叫秦放鹤过来,一为炫耀,二为给大家认个脸儿,省得日后大水冲了龙王庙。
眼见目的达到,董芸笑着拍拍秦放鹤的肩膀,朝远处热闹的水边抬抬下巴,“得了,不拘着你,找同龄人玩儿去吧。”
言外之意:相亲去吧!
托之前师父师伯带着到处交际的福,虽秦放鹤常离京游玩,倒也认识了不少人,才一过去,就有人来打招呼。
他迅速融入,并很快发现了老熟人:孟鸣。
就是那位去年会试之前,非要冒险打马球,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如愿以偿摔断腿错过考试的那位小爵爷。
一年不见,大家变化都不小,但两人还是第一时间认出彼此。
秦放鹤冲他笑了下,隔着数枚人头,遥遥一礼,然后便挪开视线,继续与身边人说笑起来,浑若无事发生。
你不过一介乡野匹夫,撞了大运才能拜入董门,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么?也敢对我如此无礼!
京城这种地方,本就不是你们这些穷酸庶人该来的!
孟鸣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便要上前找茬。
可还没等他走过去,那边秦放鹤就被人拉着去玩流觞曲水了。
流觞曲水古已有之,玩法很简单,只将一只酒杯或放有酒杯的托盘置于水中,顺流而下,因两岸曲折,酒杯常常停靠,停在谁身前,便要吃了这杯酒,然后再根据游戏规则行令或作诗。
因规则简单,玩法风雅,该游戏一直风靡至今。
但今天的游戏,大部分参与者却都不怎么重视输赢,更像开屏孔雀扎堆儿,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展现出自己优秀的一面。
秦放鹤随大流玩了几局,并未刻意卖弄文采,也吃了几杯,正与身边人说笑时,便隐约觉得似乎有人暗中窥探。
他顺着目光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名碧衣少女好奇探究的目光。
对方似乎没想到他这样敏锐,当即愣了下,然后便略带慌乱地向后方缩去,又仰头同对方说了几句什么,旋即捂着嘴巴笑起来。
秦放鹤的视线顺着她的动作继续上移。
那里端坐着的少女比她略大一点,眉眼间颇有几分相似,鹅蛋俏脸上不见半点慌张,发现秦放鹤看过来后,甚至还微微笑了笑,缓缓颔首示意。
想来,那便是宋家的两位姑娘了。
秦放鹤也还了一礼,复又继续游戏。
他的动作本来甚是轻微,奈何今日在此聚集的多是春心躁动的少男少女,不光自己张扬,也对“对手们”的动静分外敏感。秦放鹤一动,他身边的少年也猎犬般警觉起来,一颗头颅跟着乱转,看了一场过后,身体却又迅速松弛下来。
哦,不是家里给自己选的联姻对象。
那没问题了。
他往秦放鹤跟前凑了凑,刻意压低的声音中带着点儿同道中人的雀跃,“那是宋家女,出身陇西宋氏,其父为翰林院侍读学
士,祖父便是大名鼎鼎的祭酒宋琦……”
果然如此。
秦放鹤稍显惊讶地望了对方一眼,够热心的。
对方嘿嘿一笑,迅速理了理被溪水打湿的衣袖,“家父乃大理寺卿陈康,我单名一个舒字,字顺意,去岁刚入太学。”
他们这些人,打小学的不光是四书五经,更多人情走动。便如今日,来之前都是做过功课的,谁家接了帖子,谁家会派谁来,那人有什么好恶,一概信息都揣在怀里。
这一二年间,秦放鹤便如京城中的一株后起之秀,崛起势头惊人,陈舒也读过他的文章,又是铁板钉钉的太学同窗,自然要提前交好。
若顺利,这些昔日旧友,便会是来日朝中同盟。
“我名秦放鹤,字子归,本月下旬入学,幸会幸会。”对方主动释放善意,秦放鹤也不会傻乎乎往外推,当下笑着同他见礼。
陈舒比秦放鹤大两岁,上一科刚中举人,公里公道的说,也算少年俊才。但若按名次,自然无缘入太学。然他父亲是从三品大理寺卿,作为家里的老来子,陈舒依旧可以凭借荫庇入学。
这便是世家大族的可怕。
底层学子的天分也好,拼命也罢,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优势,在这些人眼中,亦不足为惧。
陈舒瞧着很是开朗,不等秦放鹤问,便美滋滋说起自己的婚事,“我去岁便订了亲,待到今年八月节后便要成婚了,届时你可一定要来吃喜酒。”
秦放鹤失笑,“好。”
说完,陈舒还将未婚妻指给秦放鹤看,是一个个子不算高,但脸面圆润,眼睛圆圆、鼻子圆圆、嘴巴也圆圆的姑娘。
他们看时,那姑娘也正偷偷往这边瞧,两边四目相对,姑娘俏脸飞红,却还是大大方方冲陈舒哼了声,然后才飞快地别开脸,只留给这边一只红彤彤的耳朵。
陈舒嘿嘿直笑,一个劲儿拉着秦放鹤说:“是不是很好?”
他爹他娘都说啦,这样的姑娘有福气。
他觉得爹娘说得对!不然怎么看一眼,便觉浑身有力气?
那边宋氏姐妹如愿见到秦放鹤真人后,也如了了一桩心事,又玩了几轮后,便借口更衣,退了出来。
赏春宴漫长,各家都带着豪华马车,上面各色陈设一应俱全,若主人疲乏时,还能躺下休息。
宋氏姐妹便洗漱一回,除了外裳,小姊妹两个脸对脸躺在车厢里说话。
妹妹半缩在姐姐怀里,笑嘻嘻问道:“姐姐,你喜欢他么?”
阿芙捏捏她软乎乎的脸蛋,“或许吧。”
话都没说一句,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小姑娘觉察到她的忐忑,又往她怀中钻了钻,伸手搂住她细细的腰,也不笑了,声音闷闷道:“那姐姐,你怕么?”
阿芙怔了下,似乎又回到年前,父母初次向她们姐妹提起此事时的场景。
其实早在这之前,阿芙便有所察觉,因为一直对她婚事极其迫切的父亲,竟突
然不逼着她外出交际了。
事反常态必有妖,自己年岁渐长,父母亲只有更着急的份儿,怎会……
除非,除非他们已有了人选。
果不其然,几日之后,趁着晚饭后一家人说话的空儿,赵夫人忽然说:“这里有一门极好的亲事……”
他们说了许多,但主旨只有一个:
这门婚事,宋氏必须拿下来,而且必须由他们这一房拿下来,决计不可便宜了旁人。
阿芙垂着眼睛,看小妹妹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角,眼底满是对未来的懵懂迷茫和恐惧。
她才十四岁,哪怕开始跟着大人们外出交际,也不太明白成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短暂人生中,她未能窥见任何所谓的婚姻幸福,本能地对未知感到恐惧。
阿芙便抓住妹妹冰凉的小手,抬起头来,冲父母温温柔柔地笑,“我来吧。”
然后她就亲眼看着父母松了口气,复又泛起几分真实的欢喜。
宋伦说:“也好,我们原本也想先紧着你来,毕竟你妹妹还能再等几年……”
况且长女嫁得好了,后头孩子们的婚事也就矮不到哪里去。
一个人的一辈子,就这么决定下来。
虽未过明路,但阿芙知道,如无意外,便是这样了。
晚上躺在床上,阿芙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近乎不切实际的荒谬。
就这样么?
我就要跟个不认识的男人过一辈子了?
虽然她从很小就知道大致是这般结局,可当这一刻真的降临,仍是无法克制的滋生出虚幻感。
“姐姐,”妹妹阿芷,便是这个时候偷偷跑过来的,“姐姐,你不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