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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一个月的假期结束,诡异的是,秦放鹤依旧没接到关于自己职位调动的旨意。
问董春,老爷子只幽幽瞅着他,“等吧。”
简简单单两个字,叫秦放鹤心中越发忐忑。
是好是歹的,究竟怎么个意思呢?
没奈何,也只好先回翰林院报道。
但尴尬的是,因他与金晖自去年五月始,至今缺席合计近一年零七个月,翰林院内部空缺早就补上了。
也就是……俩人俸禄照领,但没活儿了!
桌子都被人占了!
甚至就连翰林院掌院都在去年换人了!
新掌院倒笑得和气,“陛下自有主张,你二人忧心国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且去后头检查下卷宗文档,也给新来的做个表率。”
天元帝对这位六元君的偏爱从来不加掩饰,如今又立下大功,加官进爵只在顷刻,既然至今未定,那必然是慎而又慎,想来非但会升,而且会高升!
既然如此,不若做个顺水人情,总归都在翰林院待过,哪怕未曾公事过一日,也是三分香火情不是?
秦放鹤和金晖对视一眼,再看新掌院,“是。”
三人大眼瞪小眼,干笑一回散了,犹如三片刚切好的鱼脍,里外都透着不熟。
秦放鹤和金晖往后走的当儿,一路上频频有人过来打招呼,十分热闹。
熟人倒也罢了,左不过说些“清减了”“辛苦了”之类的寒暄,倒是去年,也就是天元三十七年新考进来的三鼎甲,对二人十分好奇,既想上前认识,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过无论秦放鹤还是金晖,都是长袖善舞的性子,短短数日便再次与众人混熟了。
康宏私下里还来找秦放鹤打听,“如今你们也算凯旋,怎得封赏迟迟不下?”
这都进十月了,再拖,可就要过年啦!
秦放鹤苦笑,“等吧。”
其实拖到现在,对天元帝的心意,他隐约有了个模糊的概念,但不敢猜,更不敢说,因为太惊人了。
倒是金晖显得很平静。
此番南下,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问心无愧。
好在现在还有立太子的事在前面顶着,两人的位置变动,也不算暴风眼。
金鱼港一案前后持续近两年,当初就是边查边审的,饶是如此,也直到十月底才终于渐渐落下帷幕,关于各路官员的审判陆续发出,南直隶、浙江一带多家海商也被查处。
其中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昔日天元帝的乳母,其所在的牛家全程参与甚至主导此事,又涉嫌强买强卖、贿赂官员、倒卖贡品、偷逃税款等十多条大罪,三法司会审后判处主犯牛润田、牛满舱父子抄家问斩,诛三族,孙远、钱忠等从犯戴罪立功,赐自尽,家人发卖。
因正值“秋后问斩”的秋后,宣判结束,牛家父子隔天就拖出去砍了。
那位牛乳母自小与弟弟相依为命
,早在弟弟和侄儿被押解进京时,便曾一同前来,跪在宫门口求情,天元帝避而不见。
后宣判,牛乳母又写血书,反而换来胡霖代天元帝的斥责,“……朕念汝昔日情谊,屡屡宽纵,然尔等变本加厉,不思悔改,如今悔之晚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宽纵尔等,日后何谈治国!”
牛乳母听罢,当场昏厥,次日得知弟弟和侄儿已死,牛家被抄,亲自为爷俩收敛尸骨后自缢。
十一月初,辽人联合女真人南下劫掠,但大禄早有防备,提前命边关一带民户后撤,驻兵屯扎,以逸待劳。
双方短暂交锋,各有损伤,辽人与女真皆面临粮草危机,不耐久耗,无功而返,转而进攻高丽。
高丽内部空虚,苦苦支撑,再次向大禄求援。
天元帝暂时置之不理。
十一月中旬,持续良久的太子之争终于告一段落:
立皇四子刘信为太子,四皇子妃为太子妃,重启詹事府,以大学士宋琦为太子詹事,隋青竹、郭玉安为少詹事,府丞等定例官员若干。
另外,关于金鱼港系列案的大批封赏也同时发布,其中一人的安排一出,连立太子引发的波澜都显得不那么令人震撼了。
“即日起,晋为工部左侍郎……”
六部之中以尚书为尊,其下设左右侍郎,而又以“右”为尊,所以左侍郎,理论上就是工部的第三顺位。
不过在实际运作中,如今这种左右之分的实际权力已经相差无几了。
旨意下来的那一刻,哪怕已经有了点心理准备,秦放鹤还是有瞬间心脏停跳。
跨度太大了,平步青云不过如此!
他的脑子还没回过神时,身体已经自动拜下去,认认真真行了大礼,“谢陛下隆恩,臣自当鞠躬尽瘁。”
胡霖亲自来传旨,交割后也是感慨万千,“日后奴婢该称呼您秦侍郎了,这回可是足足跨了一品两级,前途无量啊!”
官场上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叫五品为坎。
就是说五品及以下,靠的是努力,但五品往上,就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侍郎不罕见,但眼前这位才多大?
还不到而立之年!
二十六!
二十六岁的正三品!
去年新考进来的三百进士之中,最年轻的也这个岁数!还是二甲中游!
真的太年轻了。
莫说二十六,多少人摸爬滚打到六十二,都未必能爬到四品!
胡霖又小声对秦放鹤透露,“前儿陛下同内阁商议论功行赏,董阁老力辞,然陛下却说,赏罚分明才是盛世明君之道,如今秦子归有功不赏,叫下头的人如何看?首功者不赏,下头的从功者又当如何?都不赏?莫非你要叫朕做昏君吗?”
这事儿董春还真没跟秦放鹤说过。
他郑重谢了胡霖好意,索性又问其他阁老作何反应。
天有些冷,胡霖就抄着手笑
,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汽氤氲了大半张脸,“此番的太子少詹事郭玉安乃是吏部尚书杨昭的弟子,他却不好说什么。且您任工部侍郎,也是助力工部,日后算是杜阁老的自家人,他自然也不好开口……”
秦放鹤就懂了。
自家弟子无功而升官,杨昭自然不好再拦别人的徒孙;
这些年随着工研所的出现,以及造船业的清算和发展,工部地位肉眼可见的提升,多少都跟董春的徒子徒孙有关,工部尚书杜宇威也算是白拣的便宜,如今秦放鹤入的又是他的衙门,当然也不会唱反调。
而礼部尚书柳文韬,也还念着当初董春的提携之恩,必然赞成推动。
至于剩下的兵部和刑部么,双方暂无利益纠葛,也不介意做顺水人情。
于是事情就这么通过了。
倒是任命宣布后,朝堂之上涌现出不少反对之声,呼声最高的就是觉得秦放鹤太年轻了。
“不及而立之年便但此重任,恐难服众!”
“陛下爱惜人才,实乃大善,然五品到三品,未免荣宠太过……不如先升四品荣武学士……”
荣武学士是个虚职,此言一出,杨昭就不大乐意了,“历来朝廷用人,乃唯才是用,何必拘泥于形式!若都如你这般迂腐,朝廷何必三年一考选?”
到日子就自己往上升呗!
古往今来,真一级一级往上爬的官员自然是多数,但因立功而越级封赏的也不少,莫说内阁诸位成员,随便哪位拎出来都是一段传奇,他自己当年就是直接从五品跨到的三品!
当然,那会儿都快四十了……但这话听着,多多少少有点被冒犯。
待议论声稍歇,柳文韬却又轻飘飘道:“请诸公明视,在此之前,秦放鹤已经是正五品侍读学士。”
然后呢?
他不用继续说下去,在场好多大臣就跟干咽饽饽似的,噎得喉头发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是啊,秦放鹤确实年轻,但他是只有今天才年轻的吗?
当初中状元的时候也才十九!出任正六品翰林修撰的时候十九!
按部就班升正五品的时候也才二十二!
出仕要趁早,他就是这么早!
熬也能把你们熬死了!
正统翰林院三鼎甲出身,天子近臣,就算没有这一出,他如今也该升到四品了!最低从四品!
然后安安分分在中央六部打转熬资历,依照陛下如今对他的宠信和器重,只要不出岔子,慢则六年两届,快则三年一届,其实说不定也就能爬到三品了。
再不济也有个四品打底。
但是现在人家立功了啊,撇家舍业一两年,回来儿子都不认识爹,立了这么大的功,破格升一下,有错吗?
没错啊!
在场多少人都这么被越级提拔过,你不能因为人家年轻就不许了吧?
但有人就是觉得太过儿戏。
“陛下宠信是一回事,他立功是一
回事,然三品大员,放眼全国也寥寥无几,岂能……()”
近几年来,天元帝越来越不喜欢有人违拗自己的心意,当即甩了甩手串,轻描淡写道:“当初的轮作一事,便是秦子归细化提出。如今的工研所、农研所,也是他的主意。?()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甚至如今朝廷花的银子、尔等发的俸禄,也是他当年提议从高丽、倭国挖来的!
工研所和农研所的存在不是秘密,但也未曾刻意宣扬过,所以不少人还真不知道具体由来。
今日这番话,算是直接过了明路。
说着,天元帝慢慢走下来,一步步行走在群臣之间,神色平静,语气和缓,“这么多功劳,随便落在尔等身上,可耐得住?”
刚才出言反对的几个人不敢与天元帝对视,纷纷垂下头去,“臣惶恐。”
“不错,”天元帝嗤笑出声,“你们是该惶恐。他年纪轻轻却不争不抢,尔等白发苍苍却锱铢必较,自然该惶恐。”
年纪一大把,功劳没多少,勾心斗角的心思却不少。
当初派秦放鹤南下时,天元帝确实没有多想,只觉得出去转一圈立个功,回来再升四品名正言顺。
但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太能折腾,也狠得下心、放得开手,拉着一个金晖一待就是一年多,官窑、市舶司、各级衙门、海商挨着拔,杀伐决断干脆利落,老道得都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直接把南直隶、浙江掀了个底儿朝天!
饶是天元帝有意派人接手了官窑和市舶司两处摊子分功,剩下的功劳也还太大了!
捂不住!
然后天元帝就觉得,都立了这么大功劳,回来还照样升四品?未免说不过去。
若都照这样,当初隋青竹的爵位就不该给!以后钦差们办完事回来,又当如何?
赏罚分明岂不成了笑话。
朕的时间不多了,提拔一个合心意又有能力的臣子,怎么就不成了呢?
他若不配,谁配?
那几人一听,冷汗涔涔而下,立刻颤巍巍跪了下去,“陛下息怒,老臣该死!”
他们是真的不知道那些也是秦放鹤的主意。
天元帝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回到龙椅上坐下,居高临下,环视殿内,“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那几位出头橛子还跪在地上打颤呢,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柳文韬率先高呼,“陛下圣明,臣等并无异议!”
众朝臣犹如被点醒,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都在此刻高呼万岁,“臣等并无异议!”
大禄史上最年轻的正三品大员,就此诞生。
走马上任的第一天,秦放鹤就上折子,请求为工研所众人立碑。
“每每殿试过后高中进士者,皆有彩衣华服以游街巷,碑文以传后世,牌坊以表乡里。工研所众人官卑禄薄,然所行之大事若成,可利千秋万代、威震寰宇,功在江山社稷……”
三品及以上官员,已经具有随时求见皇帝的权力了,天元帝当着秦放鹤的面感慨,“朕叫你管工部,就是知道你会如此。”
“谢陛下体恤,”秦放鹤叹道,“前几日臣偶然得知,工研所有人伤亡,心如刀绞。”
历来朝廷都不怎么重视工科,想那些算学天才们,纵然倾尽一生所有,可能也就混个五品封顶了,更多的人甚至一辈子也只能是个七八品的低级工匠。
他们求的是什么?
银子?
若求财,去民间为豪商巨贾服务都能发家,何苦在这里赚这点死后几十两的抚恤银子!
“一块碑而已,”天元帝拍拍膝盖,“准了。”
世人所求莫过于名利二字,能用一块碑换众人死而后已,值了。
工研所立碑当日,上下工匠哭声一片,高呼万岁。
卢实亲眼看着石碑立起来,心中五味杂陈。
那上面,也有他的名字。
父亲啊……卢家没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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