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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四十五年三月,太后崩逝,各处衙门、民间多有祭奠,阿嫖和董娘一行人也随大流出城拜祭一回。
因父辈之故,每年宫宴时,她们都能远远见一回太后,虽不曾近前说笑,却也记得是位极和善极富有智慧的老太太,如今骤然离世,也叫人伤感。
董娘抱着双膝蹲在地上,不断用树枝拨弄地上燃烧的纸钱,忽抬手飞快地抹了下眼角,然后不等阿嫖开口,便欲盖弥彰道:“灰迷了眼。”
阿嫖知道她必然是想起董阁老,便也没说什么,只抽了条帕子递过去。
说起来,董阁老也快七十八岁了。
关于人老了会死这件事,很多年前父亲就跟她说过,所以相对其他人,阿嫖显得尤为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但……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呢,她其实也不太敢想以后的事。
烧完了纸,一行人又往城里去,结果才走出去没多远,芳姐就听到后方林子里有动静,当即勒住缰绳,转身呵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阿嫖等人齐齐回头,就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儿正伸手去抓纸堆里的贡品。
那孩子被吓了一跳,保持着手臂前伸的动作僵硬许久,然后突然加快动作,顾不得挑拣,拼命抓起那些还沾着纸灰的饺子、糕饼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哎哎哎!”董娘大惊,“那小孩儿,脏的!”
芳姐见那孩子身上裹着鹿皮,里头衣衫破旧,鞋子也是各色皮料、布片拼接而成,手法粗糙,头发也不知怎么回事,剪的狗啃一般,当下便有些怜惜,翻身下马,“你是谁家的孩子?爹娘呢?”
没想到那孩子竟十分警惕,见她上前,面露惊恐,双手抓满了饺子,掉头就跑。
可小孩哪里跑得过大人呢?芳姐一个箭步上去把人捞在怀里,那小孩儿就剧烈挣扎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但自始至终,也没舍得松开那几只凉透了,还沾着黑灰的饺子。
“月亮,月亮!”呼喊声从林子深处传来,似乎与人走散了。
那小孩儿一听,猛地抬头,拼命咽下去嘴里的饺子,带着哭腔大喊起来,“北星,北星!”
“月亮!”
那声音稍作停顿,然后立刻往这边逼近,很快就见一个同样裹着兽皮的少女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来,瞬间拉弓搭箭,对准芳姐,“放开月亮!”
她约么十四五岁年纪,头发用兽皮条草草束起,四肢修长,汗渍和灰尘也难掩眉宇间的英气,腰间挂着的两只兔子还在滴血,短腿儿时不时抽搐几下,显然还没死透。
那个叫月亮的小孩子一看到她就呜呜哭起来,又将抓满了饺子的小手举起来,“饺子,饺子!”
然而北星出现的瞬间,阿嫖和董娘的二十多个伴当也在同时警戒,密密麻麻无数支羽箭对准了她。
好多人,打不过。
北星用力抿了抿嘴,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偷了你
们的饺子,我可以赔,请……”
“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阿嫖翻身下马,想了下,又试探着用契丹语说了一遍。
然而话音刚落,却见那个叫北星的姑娘脸上突然涌现出极其强烈的憎恨和抵触。
“我是汉人!”她大声喊道,声音尖利,小麦色的双颊都因为愤怒而泛红了。
所有人都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下马下到一半的董娘差点脚下打滑,踩空马镫。
果然,她听得懂契丹语!电光火石间,阿嫖心中浮现出某种猜测,“抱歉。”
她先让芳姐把那个孩子放了,然后又刻意放慢语速,转回汉话,“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怕你弟弟吃坏肚子。”
时人在外祭祀时,多有穷苦人家捡拾祭品,也不算什么,不过大多会拍打干净,甚至回家热一热再吃。可这个孩子刚才似乎连泥土、灰烬、银箔都吞下去了……
重获自由的月亮立刻藏到北星身后,又将战利品举起来给她看,小小声说:“饺子……”
北星看了他一眼,再看阿嫖等人的穿戴,沉默片刻,慢慢收起弓箭,“妹妹。”
“嗯?”阿嫖愣了下,这才重新将视线放回月亮身上,“啊……”
孩子太小了,还有点脏兮兮的,头发又是那个样子,一时之间,她真没看出是女孩儿。
北星摸摸月亮的脑袋,略一迟疑,解下腰间的一只兔子扔在地上,“赔你们的饺子。”
说完,她也不管阿嫖等人说什么,拉起妹妹重新消失在树林中。
“哎!”董娘追了几步,急得跳脚,“拉肚子啊!”
辽宁的三月天还挺冷呢!吃凉的该闹肚子了!
然而姐妹俩转眼消失了踪迹,只留下枝杈在半空中微微晃动,像一对来去匆匆的丛林幽灵。
董娘茫然道:“天快黑了,她们不进城也不回村,怎么还往林子里去了?”
“她们身上的兽皮都拼成同一种花纹,对这一带也非常熟悉,”芳姐说,“应该是有家人或族人的吧?”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怕如今生活好了,仍有不少族群喜欢游猎、放牧,也不奇怪。
住在林子里的族人?董娘皱眉,习惯性转过头去看阿嫖。
她虽然比阿嫖年长许多,但论及观察细致和应变,远不如对方。
“我有个猜想,”阿嫖翻身上马,“但需要找人验证。”
说罢,她一抖缰绳,率先往城内而去,众人紧随其后。
两刻钟后,阿嫖和董娘就坐在了知州衙门后院,手边还摆了榛子、松子、柿饼、梨片两干两湿四个果盘。
辽宁、辽西和南北汉城四省刚收归大禄朝没几年,处处百废待兴,各级地方衙门也多是新建的,以实用为主,自然不比京中精致。
但对比寒风呼啸的城外,仍可算温柔富贵乡了。
“……来这里验证?”借着吃茶的动作,董娘无奈道。
方才阿嫖直奔最近的州衙
,当场亮明身份,然后立刻就被人热情得引进来了。
“不然呢?”阿嫖失笑,“有难题找官府,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难道不比我们乱猜更可靠么?”
临行前父亲就说,出门在外千万不能瞎逞强,也别玩扮猪吃虎那一套,不然反而容易给人家添麻烦。
该摇人就摇人!简单高效!
“话虽如此,”董娘低声道,“可咱们这一趟出来,也不是什么公干,贸然打扰地方官员……是不是不大好?”
她外祖父是首辅董春,阿嫖的父亲乃近几年风头正劲的天子宠臣忠义伯爵,突然到来,恐怕本地知州心里都要打鼓了。
“此事可小可大,”阿嫖才要细说,却见知州夫人亲自带着女儿来了,当即收住话头,起身见礼,“夫人,冒昧登门,实在打扰了……”
果然不出董娘所料,少时寒暄后,这位陈夫人便旁敲侧击打听起她们的来意。
董娘看了阿嫖一眼,意思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阿嫖笑笑,主动说:“实不相瞒,原本不欲打扰,只是方才无意中在城外看到几个孩子,天黑了偏要往外去,我生怕出事,这才……”
辽宁毕竟不比中原腹地安宁,且不说刚打下来没几年,周围更多深山老林,时不时就能看见野兽,她担心也实属正常。
一听是这事,陈夫人先就在心里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两位姑娘也实在太见外了些,既到此地便是到家了,合该叫我和老爷略尽地主之谊才是。至于姑娘说的孩子,哎呦,两位真是菩萨心肠,人命关天,若果然有孩童走失,倒是马虎不得,不如我即刻叫人去前头告知老爷,请他派本地同知打发人出城搜救。”
这些日子晚上还很冷呢,城外还常有野兽出没,万一真出了事……
“人员往返繁琐,”阿嫖却顺势站起身来,“不如我们亲自去前头说明,也好将那几个孩子的音容相貌细细描绘,方便查找。”
看这位陈夫人的样子,大约不通政务,若再牵扯到地方同知,反而麻烦。
“这……”陈夫人明显愣了下,见她不似玩笑,马上改口,“只是辛苦姑娘了。”
等闲闺秀,哪儿有冷不丁直接求见地方官员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位点儿大就在外行走,也不是寻常女郎,不可以常理度之。
或许,或许阁老或秦侍郎真的有什么密信要给夫君,自然不便假手于人……
然而稍后见到知州王增,阿嫖开口便作惊人之语,“王大人可知城外有一群辽人遗孤?”
董娘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什么,什么遗孤?
接见中央高官子嗣的温和笑意顿时僵在王增脸上,他几乎要本能地辩驳,可一对上那双酷似秦放鹤的眼睛,就莫名有种沮丧。
“大小姐何时来的?”
“今天。”听他这么问,阿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对叫以星月命名的小姐妹身上全是野性,与中原稳定
的生活气息格格不入。而且相较汉话,姐姐对契丹语的反应竟更纯熟,结合脚下这片土地几年前的从属,并不难推断出对方的身份。
数年前辽宁成为大禄疆域时,姐姐北星应该也有七、八岁了,辽人素来看重人口,尤其是已经长大的女孩子,轻易不会放弃,除非……她血统不纯,被迁怒。
“我是汉人!”这是北星自己说的,她眉宇间和话语里强烈的怨恨和排斥,阿嫖永世难忘。
以辽宁的气候,七、八岁的小姑娘几乎不可能独立存活,更别提当时可能刚出生的月亮,所以她们大概率还有一群同样遭遇的长辈。
若阿嫖没有猜错,那是一个纯女性的半野生族群,后代皆为辽汉混血。
今天刚来就……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王增叹了口气,收敛起对晚辈的敷衍和轻快,不自觉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讲述起来。
“其实真要说起来,那些人也算不得辽人遗孤……”
昔日辽国势大,经常南下打草谷,劫掠汉人、高丽妇女,逼迫她们生下孩子。若是男孩儿,立刻会被辽人抱走,培养成战争机器;若为女孩儿,则沦为下一代生育机器。
而今天阿嫖和董娘她们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群后代。
“当初辽人败退,许多东西来不及收敛,也有不少女人趁乱逃脱,只是她们身上同时流着本国和辽人的血,处境么,多少有些艰难。”
王增也曾经为她们登记造册,安排房舍,但多年来特殊的残酷经历已经彻底打乱了她们的人生,也让她们对男人充满敌视和警惕,完全无法融入正常生活……
而民间也有些无知愚民,仇恨辽人,却因无法向辽人发泄,将多年来的怨恨发泄到那些女人、女孩儿身上,以至矛盾激化。
其实莫说民间百姓,就连不少官员,对这些“奸生子”也心存轻视,颇为排斥。
“难道大人就眼睁睁看着她们当……”董娘无法接受,“野人”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错的不是她们呀!
王增一声长叹,“都是无辜百姓,我何尝不痛心?可属实无奈啊!”
世人以为的好,真的对那些女人好吗?
强迫她们跟熙熙攘攘的汉人生活在一起,承受各种非议和磋磨……顺从她们的心意隐匿于山林之间,又未尝不是对她们的保护?
这话听来有理,却又无理,董娘皱了皱眉,“话虽如此,想来她们之中多有伤病,山林苦寒,又多野兽,如何承受?”
尤其像月亮那么点大的孩子,简直瘦得不像话!手上、耳朵上都有大片冻疮,紫红一片,肿得流黄水。若换个地方,隐去她的来历,说不定就能安然长大,何必再做野人吃苦?
此事本就敏感棘手,可偏偏被京中大佬的女孩儿撞上,王增也是无奈,只好耐心道:“小姐放心,对此朝廷也有安排,地方厢军会经常入山林清理,防止野兽伤人……”
说到最后,也没个实际的结果,王增倒是空口承诺会多
加关注,但官宦家庭出身的董娘一听就知是托词,当不得真。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知其艰,()”回客栈的路上,阿嫖安慰道,这一带刚步入正轨,千头万绪,地方官也不好当。至少王知州的态度还是好的。?()?[()”
起码王增敢于承认问题,而非看她们是年轻女郎而胡乱遮掩。
“唉,”董娘摆弄着马鞭,心绪繁杂,“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唉!”
只是一想起那对小姐妹,心中难安。
辽宁虽是新省,可因朝廷关照,迁来的百姓户有余粮,日子过得反而要比中原大部分地方更宽裕。
可北星姐妹呢?甚至连一套正经衣裳都没有,大冷天饿肚子……但凡地方官府真的如他们口中所言那般用心,也不至于此。
但又如阿嫖所言,不在其位,不知其艰,五根手指还不一样长呢,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怪地方官做得不好?更无资格要求他们一定一视同仁……
因太后崩逝,这几日处处皆是缟素,阿嫖和董娘也不便太招摇,便在城内休整。
结果几天后,她们又遇到了北星姐妹!在城内医馆!
当日是芳姐盘点随行所带库存,发现有几样常用的丸药不多了,便提议去医馆内配齐。
正好董娘和阿嫖都闲着无事,便与她同去,也想着顺便再添置其他。
谁知还没靠近医馆,便见前方一阵喧哗,似乎有人争吵,时不时还有变了调的惊呼传来。
“是血腥气!”芳姐神色凝重。
这样浓重的血腥气,一定是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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