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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昭曾想过很多次自己死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十岁父母死在妖邪手下,亲眼目睹爹娘为护他而死,在他也将面临死亡之时,扶潭真人来救了他。
他拜入踏雪峰后勤奋修行,彼时上头有两个师兄,师兄们颇为照顾他,在修行上帮了他许多。
道心坚固,天赋异禀,十五岁结丹,二十五岁元婴,他一直是年轻一辈的第一。
他除了数不清的妖邪,数次重伤濒死,江昭从未害怕。
人迟早有一死,他是修士,承了百姓们的敬仰尊崇,自当以命相护。
他以为自己的死会是有价值的,起码要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
可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做到。
找不到心爱之人,护不住师弟师妹。
骇人的剑光朝他压迫而来,卷起江昭的鬓发和衣袍,他的眼前一片血红,血水从数个血窟窿中涌出,大量失血让他神识不清,经脉寸断肺腑破碎。
人之将死,他并未觉得害怕。
只是觉得愧疚。
他没能带苏楹、云念和谢卿礼回去。
江昭倒在地上,侧脸贴着粗粝的地面,青苔混着泥土的腥气实在不好闻,琴溪山庄的空气也不如踏雪峰清新。
长睫半敛,光线逐渐模糊。
死亡逼近的那一刹那,凛然的剑光划破虚空直逼面门——
粗重的喘息声回响。
疼痛并未到来。
身前的人呼吸声实在粗重,却带了熟悉的气息。
有股温暖又幽静的味道。
江昭茫然睁眼。
模糊的视线中是纤细的身影,很瘦,个头也不算高,但牢牢挡在他身前。
他听到日思夜想的人在喊他:
“阿昭……”
她哭了,声音颤抖不稳。
她俯身抱起了他,两人周围的一切在迅速倒退、虚化、破碎。
“阿楹……”
等到传送阵法停下后,苏楹放声大哭。
“阿昭,阿昭你看看我……你别吓我……”
苏楹根本不敢将他与以往那个红着脸哄她开心的人联系起来。
踏雪峰三弟子江昭,论天赋是这一辈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他是骄傲肆意的,是干净整洁的。
他不应该是现在这副重伤濒死虚弱无助的样子。
满脸是血,那些鲜红的血染红了青衫,夹杂着的血肉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
她用了半身的修为凝聚的这个传送阵,她想救他啊。
“阿昭,阿昭你别吓我……我害怕,我害怕……”
苏楹手忙脚乱翻着乾坤袋,一向最为淡定的人此刻慌得神智全无,不管什么灵丹一股脑拿出来便往江昭嘴里喂。
他吃不下,她便捏碎唇对唇喂给他。
可丹药又顺着
鲜血吐出。()
“阿昭,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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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心口剧烈疼痛,却根本没工夫管自己的心疾。
怀中抱着的人唇瓣翕动。
苏楹忙不迭弯下身听他说话。
“阿楹……离开这里……”
苏楹只觉得绝望:“你在这里我怎么走!我走不了啊!我不可能丢下你啊!”
江昭努力仰起身,抬起无力的手抚向她的侧脸,血迹染上少女莹白的脸,又在瞬间被她的泪水冲刷。
他喘着气道:“念念和师弟……和师弟在地道……傀儡师去了……你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计划有误……让谢师弟做另外,另外打算……”
他举着令牌交给苏楹:“谢师弟,他给的……你拿着可以……可以找到他……”
苏楹俯首在他胸膛恸哭:“我不去,我不去!”
“阿楹。”他费力拍着她的脊背,努力让自己的话完整:“念念和师弟……需要你,他们需要你……”
“你是他,他们的师姐……你要去保护他们……”
“去救他们……天罡万古阵开启……我们,我们都完了……”
他们都是剑修。
这种专克剑修的邪阵不是他们可以应付的,否则谢卿礼那么强大的人也不会浪费自己三分之一的灵力凝聚在无量镜上,想让他用这镜子暂时吸走天罡万古阵。
苏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江昭的话意味着什么。
她很想自私一次。
不想去管师妹师弟,不想去做这个拯救别人的人。
她想救他,也抛不下他。
可江昭握紧了她的手:“阿楹……能不能帮我一次……”
苏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她浑浑噩噩奔跑着,不敢回头去看,只怕看一眼便会放下一切回去与他同生共死。
迎面的风吹来,泪水糊在脸上冷的骇人,明明才九月份,她却感觉像是处在寒冬腊月。
她跑的很快,完全不管自己的心疾。
要救下她的师妹师弟。
然后带着他们来接江昭。
“阿昭,阿昭,再坚持坚持,等等我……”
她越跑越快。
***
云念随着皇后走了许久。
皇后的步伐越来越僵硬,先前尚能如常人一般走着,如今走两步便喘起气来,额上的汗水细密。
在她又一次险些摔倒之时,云念慌忙托住她的小臂。
“皇后,您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皇后这次没有逞强,她垂首看了眼自己的腿,无奈轻笑道:“还真是不管用了。”
“云姑娘。”皇后抬起头看来,“能否请你背我?”
谢卿礼背着徐从霄安静站在两人身侧,望着皇后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云念应的很快,来到皇后身前半蹲下身:“您上来吧,我来背您。”
()皇后很轻,趴上来的重量对云念来说不足一提。()
她是个修士,便是背个成年男子也不显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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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
云念心头有些酸涩。
她背着皇后,双手放在皇后的大腿下,能清楚察觉到皇后越来越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逐渐硬化,与之前像是塑胶的触感相比,如今更像是个泥塑娃娃,云念抓的很紧,生怕她摔下来便碎了。
皇后别过头小声咳嗽着,云念没有停下,依旧沉默地背着她向着她指引的方向走着。
谢卿礼跟在身后,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后身上穿着繁琐,头上带了琳琅满目的头饰,随着她咳嗽的动作声声作响。
她终于止住了咳嗽,靠在云念肩头处。
“云姑娘。”
“嗯,我在。”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这样啊,比阿礼大些,也没事,你们都还年轻。”
云念没应声。
皇后也不嫌无趣,她好像是在试图缓和他们之间死气沉沉的压抑气氛,故意放轻语调。
“你与阿礼认识多久了啊?”
“快三月了。”
“你有喜欢的男子吗?”
“……没有。”
皇后似乎有些失落:“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云念知道她是在找轻松的话题。
她有问必答:“温柔些的,脾气好的,性格纯善的。”
“还有呢?”
云念笑了:“长得好看的。”
皇后也笑了:“姑娘长得这般好看,未来的夫君想必也不会丑,想必好看的要紧。”
云念弯眼:“那是自然,我是个颜狗。”
皇后和谢卿礼听不懂颜狗是何意思,但多少能猜出来。
皇后只顾着笑,目光在云念看不到的地方转向了身后紧紧跟随的少年。
她的眼神有些戏谑,谢卿礼也不是个脸皮厚的,欲盖弥彰地别过了头。
皇后便道:“我倒是很好奇我们阿礼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趴在云念肩膀处跟她小声说着:“我跟你说啊,我们谢家人是出了名的疼媳妇,阿礼的舅舅,大伯,以及阿礼的外祖父,一个比一个疼心上人。”
云念:“……疼媳妇挺好的。”
皇后替云念擦去额上的汗,声音很轻很柔:“云姑娘,我们阿礼也会对你很好的。”
云念没听出来她话中的含义,以为她是在托孤示意她好好照顾谢卿礼。
纵使心里有些替她难受,但面上依旧一派淡然:“您放心,我也会对师弟很好的,他如今背靠玄渺剑宗,我师父是数一数二的剑修,我的几位师兄师姐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我们一定会保护好师弟的。”
鸦雀无声。
连皇后也不笑了。
云念以为自己说错了
()话,可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小心问:“我说错什么了?”
皇后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耳垂:“云姑娘,你真可爱。”
云念:“……什么?”
皇后:“没事,夸你可爱。”
云念:“……”
三个人的路,总有一个人是不该出现的。
她就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而谢卿礼和皇后两个谢家人似乎总有种莫名其妙的默契,总是说些只有她听不懂的话。
云念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少年背着徐从霄。
徐从霄个头不矮,身量又魁梧,谢卿礼背了这般久腰杆依旧挺的笔直,脸色红都没红一瞬,瞧着分外精神的模样。
哦对,还有他背着的徐从霄。
四人世界,只有她和徐从霄是多余的。
云念摇头扼腕叹息。
“云姑娘,向左拐。”
这地道四通八达,每当经过一个岔口,皇后便会拍拍云念的肩膀示意她往哪个方向走。
云念倒是不知道她为何能记住这么多的路,这里绕的她有些晕,若是没有皇后指引,她定然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直到走了许久之后,皇后指了一条最为隐蔽的路。
是条死路。
谢卿礼也察觉出了。
迎面没有一点风,不同于其他的路,这里安静死寂,前面幽黑深邃,两旁的墙壁上挂着的夜明珠兴许是时间长了有些暗淡,像是个张牙舞爪等着他们进入陷阱的深渊。
皇后指了指:“走吧。”
云念看了眼谢卿礼,少年冲她点头。
皇后对他们没有恶意,不管她到底想带他们去哪里,她所做的都是在帮他们。
这条死路不长,等站在了一堵墙之前,皇后道:“云姑娘,放下我吧。”
刚落地她便晃了下,撑住墙才勉强站起。
云念发现,她似乎更加虚弱了。
好似个漏风的娃娃,一旦空气泄尽,便会迅速干瘪下去。
她拒绝了云念的搀扶,挪动着脚步走向那堵石墙。
旁人一息便能走到的地方,她却走了好久,四肢僵硬难以动弹。
云念犹豫着要不要帮她,便见皇后冲她摇了摇头,笑道:“云姑娘不必管我,我已经油尽灯枯了。”
她很平淡,纵使即将面对真正的消亡,眉眼也毫无波澜。
石壁平整光滑,皇后回头问:“可否为我照明?眼睛有些不太好使了。”
云念自是同意的,连忙拿出照明珠举着。
“我来举吧,娘娘您说要做什么?”
“那便多谢姑娘了。”皇后靠着墙壁微微喘气,指着石壁:“帮我照一下这石壁,上面有石画。”
云念上前几步凑近去看,身后刮起一股寒风,谢卿礼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
“师姐,你将照明珠再凑近些。”
云念几乎将珠子挨在
了石壁上。
光滑的石壁除了寒意什么都没有,打磨平整,什么都看不出来。
云念的脸几乎要贴在石壁之上。
谢卿礼放轻了呼吸,似是担心打扰她的思绪。
皇后本就没有呼吸,安静地靠在墙上等着云念。
云念轻轻嗅了嗅,眉心微拧又凑近了些。
她直起了身子。
“白松香。()”云念道,“白松加入明矾研制成墨,透明无色,遇火可显。?()?[()]『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云念推了推谢卿礼:“带着皇后退后几步。”
不用她说,少年已经走到了皇后身前。
两人对视,谢卿礼神色平静,皇后却是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笑意逐渐深厚。
少年别过了头:“我带您离开这里。”
他拦腰抱起皇后走了几步,直到离这面石壁几丈远之后才弯下身子小心将她放了下来。
若是云念这是回头,便能发现少年的动作极为轻缓,像是生怕摔着皇后一般。
皇后摸了摸他的头,夹杂的情绪一时半会很难辨别出来。
谢卿礼将她与徐从霄放在一起后便回身去找了云念。
云念指尖点燃灵火,侧脸映着光,轮廓柔和清晰,眸光专注。
灵火被扔掷在墙上却并未熄灭。
浓郁的松木香溢散,扩向更远的地方,只是眨眼间整个地道都是这股奇异的香气。
整个石壁燃起。
幽蓝的火焰跳跃,汇聚成线,沿着特定的路线行走,蜿蜒曲折爬行,直到一副画像浮现。
这简直诡异。
火焰覆盖了整面石壁,热气滚烫,熏烟袅袅。
“这是……琴溪山庄的俯瞰图?”
鳞次栉比的亭台,池水环绕的水榭,一个挨着一个的楼阁。
弯弯曲曲的小路。
云念正对着画像正中间,画上的水榭明显比其他的要高上许多,结合周围的布局,那里便是望月台,是皇帝居住的地方。
皇后在谢卿礼的搀扶下挪步上前:“是。”
云念只觉得神奇。
作画的人画技已经到了出神的程度,琴溪山庄地广,楼阁不知有多少,竟能被缩小画在这一面石壁上。
即使是缩略图,该有的也一点不见含糊。
“这是我画的。”
云念扭过头:“……什么?”
皇后垂下头无奈一笑,声音飘渺:“这地道是我设计的,壁画也是我画的,我本家毕竟主攻机关,虽然我并未在谢家多久,但谢家时不时来看看我,阿姐也教会了我许多东西。”
她会机关,也会设计地道。
云念终于知晓了为何她能记住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路。
因为这一切都出自她的手。
皇后指了指石壁:“姑娘,有些事情你过会儿会明白的,我们现在需要打开这面石壁。”
她依旧端着笑。
石壁
()上燃着的火焰有灵力加持越燃越大,白松点缀的画也越发明显。
皇后道:“姑娘可能看出我们如今在哪里?”
“这……不知。”
他们沿着地道走了一晚,早已不知道走到琴溪山庄的哪里了。
皇后无奈轻笑,抬手在石壁上勾勾画画,最终落在了一处地方。
望月台。
“我们在这里。”
云念下意识反驳:“不可能,我们便是从望月台附近出发的,走了这么久……”
不,不对。
他们是走了很久。
但中间走了不少岔路,弯弯绕绕的地道模糊感官,谁知道是不是走回去了?
皇后拉着云念退后几步:“三十年前我设计这地道之时,特意在望月台下打造了这宫殿,从这里可以上望月台,从望月台也可以下来。”
云念抓住了关键词:“皇后的意思是,石壁后面可以通向望月台?”
“对。”
云念心下一喜。
这感情好啊,他们正愁怎么才能走出去呢!
皇后站着不动,仰首望向燃着烈火的石壁:“等这灵火染尽,日光照到正轨,这石壁便能打开。”
火光将寒凉的地道照热几分,温度迅速升高,白松绘出的画越发明显,色彩浓郁到极点之时,灵火毫无预兆,在一刹那熄灭。
点点荧光似有生命般沿着石画游走,万千条灵线交际汇聚,最终交点在一点。
皇后方才指的地方。
望月台。
光亮大作,皇后摘下手中的玉镯,无形的力量托举着那玉镯飘向虚空,停在望月台的位置。
牢牢贴合在上面。
石壁转动,向后推进,阴冷的气息迎面而来。
皇后率先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上前去,云念正要喊谢卿礼带上徐从霄,便见着少年下颌微抬,目光全在石画之上。
他看的很专注,碎发遮挡在眼前,轮廓模糊不清,看不出丝毫情绪。
“师弟?”
谢卿礼看过来。
“你怎么了?”云念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这石画,也实在没看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这石画有什么问题吗?”
谢卿礼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很漂亮。”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云念算是了解他的,自然是能听出来他隐瞒了些什么。
她看着少年回身背起了一无所知的徐从霄,又踱步来到她身边:“师姐,走吧,皇后已经进去了。”
清淡的竹香一闪而过,云念尚未应声,他便已经走了进去,步履依旧稳健看不出来一点异样。
少年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
云念提着衣裙跟了上去。
刚进入石室,云念的脚步顿住,足底似踩上极北之境,寒意顺着一股涌上头皮。
这里面……很冷。
只在瞬息之间,她的眼睫和眉毛上便凝结出了一
片白霜。
明明才不到十月,这里的温度却比之寒冬腊月还要低上许多。
她的心跳忽然有些快,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感涌上心头。
云念皱了皱眉,下意识搓了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双臂。
谢卿礼将徐从霄搁置在一角并未管他,而是回身来到云念身边。
垂下的手被他拉起,他的指尖在她的手腕上细细圈着什么。
薄唇翕动,谢卿礼默念法决,泛着金光的符篆便隐入了云念经脉,寒意在一瞬间被驱散,只剩下如火般的温暖。
“师姐,这里面冷。”
他总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纵使是在这么诡异的地方。
云念反手摸了摸他的手,也是冰凉似寒霜,她给他的灵丝绳还挂在腕间,即使她往里融了灵火珠,他的体温也依旧是这般低。
“你自己也加个吧。”
礼尚往来,云念反手也给他加了个,即使知道没什么用,但也想让他多少能好受一些。
谢卿礼蜷了蜷掌心,收回了手:“嗯。”
徐从霄被安放在角落里,他此刻还在昏迷状态,有缚灵绳捆着也不必担心他待会儿醒来后在背后捅刀。
皇后站在几层冰阶上。
她的身前是张冰床,晶莹剔透,在幽暗的石室内发着微弱的荧光。
皇后的神情很奇怪,从云念这里可以看到她的眼泪断了线般落下,一滴滴砸在冰床上,又沿着壁面滚落在地。
她在看冰床上躺着的人。
一身锦服,五官算不上出色,但气质儒雅,实乃谦谦君子。
他安然闭目,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做了什么愉悦的梦。
皇后抖着手隔着虚空触碰他的侧脸:“安之……”
是太子沈之砚。
在世人看来,皇后是死了二十五年的。
实际上她在许多年前便有了意识,那般疼爱孩子的她是如何在一个玉镯中过了这么多年的。
爱子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安之啊……”
她微俯下身,离冰床上的人很近。
目光缱绻流连,像是要将这些年缺的都补回来一般。
冰床上的青年与彼时缩在她怀中涂了她满脸口水的孩子渐渐重叠,纵使五官长开看不出来太多相似之处,纵使两人二十五年都未见过面,她也能一眼认出。
这就是沈之砚。
是她的孩子。
皇后眼角殷红,哽着喉咙,半伏的脊背颤抖,眼泪随着她的动作肆无忌惮砸下来。
好似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和思念都哭出来。
她的哭声回荡在幽静密闭的石室,一声声一阵阵,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谢卿礼安静望着他们,垂下的衣袖却被人拽了拽。
他侧首看去,云念仰着头道:“师弟,太子也是你的亲人。”
太子是皇后的孩子,那就是谢卿礼的表哥。
“所以师弟,你并不是孤零零活在这世上,你还有亲人。”
谢卿礼眼里一片风轻云淡。
衣袖被云念拽着,从他这个角度看,她的眼睛很大。
她说太子是他的亲人。
谢卿礼对沈之砚的生死并不关心,当初在傀儡师的老巢内之所以没有丢下他,也只是看在他是程念清孩子的份上顺带捎了他一程。
但对着云念希冀的眼神,谢卿礼还是点了点头。
“嗯。”他说:“师姐也是。”
云念弯眼:“还有师父,师兄,师姐,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谢卿礼的心很安静,她实在太温暖了,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让他想要牢牢抓住她这个太阳。
谢卿礼没说话,耳边是皇后的啜泣,两人安静并肩站着,等待皇后平稳情绪。
皇后并未哭太久,知道事态紧急很快平复好自己的情绪。
她别过头擦了擦眼角的泪,皮肤惨败眼眶却通红,瞧着有些诡异。
“阿礼,云姑娘,你们过来。”
等到两人走上前之后,皇后指着沈之砚道:“能帮我将安之抬起来吗?我拖不动他。”
谢卿礼动作很快,皇后的话刚落地,他便一言不发闷头将沈之砚揽了起来。
兴许是顾及着皇后在这里,谢卿礼的动作很轻,并未如之前那般拽着沈之砚粗鲁地将他拖拽起来。
冰床上的人被抬走后,整个冰面便露了出来。
皇后道:“通往望月台的通道阵法就在这下面,从这里就能上去,从上面也能下来。”
论阵法的话在场没有人比云念更懂。
她俯身仔细看了眼,很快便认出来这阵法是何。
是个普通的传送阵法,根本不需要破阵。
但是……
云念仰头环顾着这间石室。
这里有些诡异,太冷了,还夹杂着些莫名的危机感,她进来后浑身不适,脊背一阵发麻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她一般。
从刚刚她就有这种感受。
这间石室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可要是真的用灵力去探,却又什么都探不出来,这里除了这个传送通道之外便没有别的灵力波动.
云念问皇后:“这里只有这一间石室吗?当时没有设置什么其他机关?”
皇后摇头:“当年我设计这间石室只是为了储酒,那时我与沈敬感情还好,我们每年会在琴溪山庄住许久,夜晚会在望月台一起赏月饮酒。”
云念又问谢卿礼:“师弟呢,有察觉出别的东西吗?”
谢卿礼放出灵力。
不过瞬息后他摇摇头:“没有。”
一向沉默的系统也忍不住开口:【你在怀疑什么?】
“我就是有点心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但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
明明一路走来都颇为顺利,除
了遇见徐从霄之外,他们根本没有别的危险。()
但走进这间石室的一刹那,云念的心却总是提着放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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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环视着周围,可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里只有一张冰床和他们几个大活人。
【你是不是太敏感了,男主都说没有什么危险了。】
云念没应声。
连谢卿礼修为这么高的人都觉察不出什么,难道真是她太敏感了?
她总觉得这不像间石室。
更像是个深渊。
而他们无知无觉走了进来。
“师姐,别担心。”少年淡声安抚她。
他的目光依旧安宁,始终跟在她身侧。
云念稍微安心了些。
有谢卿礼在身边,她总归是能安心些,好像他在身边时无论再难的事情都能解决。
云念松了口气:“兴许是我太敏感了。”
皇后却在此刻开口:“天罡万古阵现在还在,若开启后,你们或许会没有反击之力,所以我们不能等他们出手。”
她抬眼看过来:“从这里出去,沈敬现在就在望月台,你去杀了他。”
“还有阿玉,阿玉虽然是以人身入妖道,但他当年生剖了自己的心,他的弱点不在心口,在灵宴穴。”
“云姑娘去杀沈敬,阿礼去杀阿玉,至于那个人……我不知他何时会出手,总之你们先解决这两人。”
她异常果断,面对两个深爱她一心想要复活她的人,开口却是让他们杀了这两人。
云念觉得皇后就该是这样的人。
永远清醒,永远明辨是非,永远不会被情感冲昏头脑。
皇帝和傀儡师残害了数千条人命,今日本就不能活。
人皇又如何,千年大妖又怎样?
杀了人,就该偿命。
云念了然点头:“好——”
“呵。”
几乎是与她同时开口,一声轻笑传来。
声音幽冷,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云念尚未瞧清楚发生了什么,少年动作很快,拔剑便朝来者劈斩而去,剑光呼啸要劈碎来人。
强大的剑光与一人的灵力罩碰撞在一起。
两位大能全力一击,威压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但谢卿礼布下了防护罩,将云念皇后包括沈之砚和昏迷的徐从霄一起罩了起来。
谢卿礼挡在云念身前。
云念越过他愕然看向从石室外走来的人。
黑色劲装,闲庭散步地自外步入。
他停下了,刚好侧对着一颗镶嵌的照明珠。
照明珠的微光照亮了他的脸,浓眉、高鼻、薄唇,硬朗锐利的五官。
“元太傅?”
是元奚。
不,应该叫——
席玉。
又或者,傀儡师。
他的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原先硬朗又平平无奇的五官逐渐虚化,再次浮现
()之时已然变成了另一张脸。
是很俊秀的一张脸。
是云念在皇后记忆中见过的人。
他笑盈盈望着皇后,目光缱绻温柔,带着浓重的眷恋。
“阿清。”他开了口,声音颤抖:“你醒了。”
皇后脸色很复杂,“阿玉。”
席玉捂住脸,修长的手遮住眼,泪珠从指缝中溢出淌满了下颌。
他勾唇笑了起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好久了啊……二十五年了……我等了你二十五年……”
他越笑越大声,身子微微佝偻,肩膀颤抖,活像个疯子。
他们没一人说话。
席玉许是觉得没劲,又笑又哭会儿后抬头看了过来。
他的眼眶通红水润,有些委屈的样子,拉长尾音像在抱怨:“可你好狠心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杀我?”
“你要杀我阿清?你怎么可以杀我?”
他说着有些激动,向前走了几步。
一柄长剑出鞘立在他的眼前,剑尖直直对着他的面门。
席玉也不动了,挺直身体负手而立,看向谢卿礼的眼神阴冷如蛇。
“啧,你想杀我?”
谢卿礼只道:“你该死。”
“我该死?”席玉又弯起了眼,眉目盈盈笑得愉悦:“你想杀我啊,我倒是想看看你今日要怎么做?”
他歪了歪头,似笑非笑道:
“谢卿礼,你要不要回头看看?”
他就站在那里,笑意戏谑又恶劣。
仿佛喉口被人扼住,又仿佛一颗心被死死揪紧丢进冰天雪地,寒意比之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邃,咆哮着要将他拖拽沉入深海。
谢卿礼这才惊觉,他好像没听到身后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
他浑身发寒,明明只是个转身的动作却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他僵硬转身。
“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