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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温禾安心里有事,早早的起来了,洗漱完之后准备将宅院逛一圈,还没动作,就听见院外有叩门声。
她想到商淮和自己说起府上请了个管家,每天早上会过来一趟。
温禾安出去开门,发现今天天气不好,雾深露重,蒙蒙水汽顺着开门的动作齐涌到眼前,五步之外,连人脸都看不清。
院门外候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头发花白,用一支削得尖尖的竹簪一丝不苟固定起来,面庞消瘦,颧骨高耸,衣裳洗得很干净,见到温禾安,立即拱手,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下:“老朽王丘,问姑娘安。”
温禾安十分自然地单手扶起他,轻声说:“不必多礼。”
王丘沉默寡言,他有很多年在东街做管家的经历,见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家需要什么样的服务。高官贵族重规矩,修士相对好说话,但更需要提心,而且他们会有许多古怪的要求。
“姑娘可用过早膳了没?”
今天雾重,加之王丘年龄大了,眼睛有些看不见,他只能隐约瞧见眼前女子一个轮廓,只觉灵气逼人,当即垂眼没敢再看,声音恭敬:“第一次见姑娘,不知姑娘口味,商公子叫我来问问姑娘,好请个厨子回府做菜。”
温禾安怔了下,失笑,而后摆手:“不用,住两天而已,请什么厨子。”
“早膳我准备出门去吃,顺便逛逛萝州。”
说到这,温禾安将院外的木门合上,一副就此出门的模样,王丘赶忙说:“咱们这条街出去就有许多早餐铺,再走远些就是酒楼,这个时间,有些还没开门,不过睛景楼开得早,他们的早膳做得精巧,姑娘或可尝尝。”
温禾安颔首道好,想了想,朝一直等候的王丘提出疑问:“请问老伯,萝州可有珍宝阁?在哪里?”
想来她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等问题的人,王丘回得不假思索:“有。有一个,在西街。”
说到这,王丘严肃的面孔抽动两下,接着道:“前几年萝州贫瘠,大家食不果腹,每年要死许多人,这里又靠近溺海,修士大人们都不爱来,觉得晦气,这两年在禅王的带领下将日子过好了,珍宝阁才开进来。不过听大家说,珍宝阁里卖的东西还是不多,都是些稀疏平常的,跟别的州城里开的珍宝阁没法比。”
“无妨,我随便看看。”
王丘欲言又止地提醒:“姑娘,昨夜西街动乱,听说今早还围着兵呢,那边危险,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温禾安微微一怔,而后恍神朝他笑了下,应了个好。
王丘一看她就没听进去,但这个年代就是这样的。没本事的日日躲着灾难走,仍觉时时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不明不白就死在了哪家兵的刀下,有本事的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提着股劲,哪儿都敢闯,惹了事还有背后的人擦屁股。
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温禾安将庭院逛了一遍,发现这座院子占地不小,踩着古木铺就的拱桥往前院走时,像走一段云缭雾绕的仙宫地阶,商淮和陆屿然住在另一边,这个时间静得一点鸟雀声响都听不见,连窗户都闭得死死的。
看来都还没醒。
天气不好,这个点出门的人都是各宅院出来采买的小厮,个个目不斜视,径直奔着街市去了。
走出这条街,眼前开阔,果真见到了许多支起的早餐铺子,卖什么的都有,百味羹,头羹,鹿脯,胡饼,蒸糕,各色各样的肉臊捞面,粥饭点心,除此外,还有当季鲜果,香糖果子,是最早窥见一天烟火的地方。
温禾安走到树下,要了碗熟脍面。
树下架了张桌子,因为用了不少年,桌面有些不平,但擦得很干净。
她吃面的时候不唆,而是将面搅起来绕在筷子上,再一口一口地吃,样子很文静。
面的分量不少。
支摊的老板以为她吃不完,结果她愣是都吃完了,放下筷子的时候,如释重负地叹气。
他看看这姑娘身上挂着的四方镜。
这年头修士不缺衣食,但对平民百姓来说,食物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很难得见到一个爱惜粮食的年轻人。
付完钱,温禾安往西街走,这碗面吃得她发撑,感觉中午都不用再吃东西。
从东街绕到西街,天渐渐发亮,雾气飞速收敛回拢,街上人也多起来。
温禾安注意到,出来的大多是身强力壮,头脑聪慧的年轻人。他们不远不近地缀在西街外沿,相互聚在一起低声交流情况,好在得到确切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回家去,叫家中老人妇孺立刻出城逃难。
珍宝阁开在很显眼的位置,不必刻意找,一眼就能被那三个纯金凿出的大字晃到眼睛,再挪不开视线。
里面没什么人,掌柜抄着手在里面拨弄算盘,时不时抬眼看一看外面的热闹。
推门进去之前,温禾安将随身带着的幕篱戴上了,两层细纱将脸遮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用眉粉沾着水刻意描长过的狭长眼睛。
立刻有侍者将她迎进,珍宝阁还是一贯的奢糜作风,地砖缀金,墙挂灵流壁画,硕大的明珠被供于立柱上,四散皎白的光,入目之处,一派溢彩流光,交映生辉。
侍从还未说什么,便听温禾安说:“不必跟着,我自己看看。”
侍者看向掌柜,掌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下巴随着动作叠出一层肉。
珍宝阁开在萝州,顾客只有两种,一是当地的望族名门,这些人包括家中子女的脸他都记得牢牢的,剩下便是从别地路过萝州,需要补给的修士,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上来就直奔目标,不用他们聒噪地介绍。
一看这遮面的做派,熟稔的语气,就知是后者。
他们买东西最为干脆。
温禾安以前经常代表温家和珍宝阁进行交易,大批量走货,很多时候,她都是直接与珍宝阁的那几位直接联系,大手一挥,那叫人瞠目结舌的骇人数字便划进了珍宝阁,所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件货品旁边都摆着价格标识。
囊中羞涩,她掂了掂自己带来的灵石,找的东西都再三对比后才拿在手里。
海藻粉,珍珠粉,两张薄如蝉翼的蝉兽皮,一杆描眉上妆的细尖笔。
掌柜随意扫过去,眯得只剩条缝的眼睛在温禾安的面纱上停了一会,心里嘀咕。
全是女子用在脸上的东西。
这是脸毁了,想用灵物挽救?
温禾安对掌柜疑惑的眼神熟视无睹,她将灵石放在桌面上付账,与掌柜直直对视,淡然问:“你们这有螺音阵吗?
掌柜深深看了她一眼,这回眼神不太一样了,半晌,瓮声瓮气地开口告知:“有。不知你要传什么东西?”
温禾安从袖子里捏出一纸密封信,声音很是镇定,好像同样的事已经做过无数回,她道:“给人加急送一封信。”
珍宝阁的螺音阵,不论是送东西还是送信,都又准又快,保密程度极高,知道它存在的人并不多。
也当然,价格不菲。
“螺音阵送信,三千灵石一次。”掌柜自己可能也觉得这个价格贵,刻意强调:“任何州城的珍宝阁都是这个价。”
温禾安心想,还好自己那天接了陆屿然的灵庄腰牌,不然现在连信都送不出。
“我知道规矩。”她声音刻意放缓,朝身材圆润的掌柜点点头:“带路吧。”
掌柜起身示意温禾安跟自己上楼,连着往上走过两道悬梯,拐进一个紧闭的房间。
房间很大,像是同时打通了三四间才有现在的规模,地底铺着长毛绒毯,没有桌子,也没凳子,一眼看过去,视线无所遮拦。
螺音阵布置在房中间,四周被阵法的余光衬得滢白,毯上的长绒毛被吹得无端拂动。阵法是普通的阵法,只能说构建此阵的人心思灵巧,为了叫他们用此阵时有放心的,不被窥伺的感觉,特意费不少的气力在阵法之上构建出个巨大的海螺,送信之人将信件亲自送进海螺内部,能亲眼看见它就此消失。
同样,等信件抵达送指定地点后。
前来取信之人要和珍宝阁的人对上信息,才能将手伸进螺音阵亲自领取密信。
从头到尾,不会有任何人接触到信件。
掌柜在门外守着,他也知道一掷千金的修士都有这样那样的忌讳,干脆背过身不看,免得被找茬说不清楚。
温禾安走到螺音阵前,垂眸看自己手里的信笺,信里写了什么外面看不出,外封唯一映入眼帘的是个用朱砂描摹点缀的图案,像团被鲜血染就的蒲公英。
她盯着那个图案看了好一会,勾了勾唇,将信件丢进了海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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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珍宝阁出来后,温禾安又到别的地方逛了逛,慢悠悠回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份详细的萝州地图。
她带着一天的收获回屋,将东西都堆到桌上,自己则往小竹躺椅上一躺,没骨头一样地放松下来,闭着眼休息。
也没能歇多久,想想桌上还等着自己捣鼓的一堆东西,只得又抚着额头坐起来,认命起身。
温禾安将地图清出来放到屏风后的小书桌上,把在珍宝阁买的东西一一拆开,看了看,将灯烛点燃了置于桌面,而后扭身出去打了盆水净手,用帕子擦干。
忙完这一切,她脸色凝重起来,坐到了桌前。
蝉兽浑身上下,唯有一张皮最为柔软,轻薄,干透的时候宛若花生那层皮,好像能被人的呼吸随意吹起,所以捏住它的时候,人得格外小心,控制力道。但若是泡在水里,只肖一息,它就会像饱吸了汤汁,由内而外舒展开来。
如果两张叠在一起,不论是视觉上,还是触感上,都像极了人的肌肤。
温禾安将两张沁了水的蝉兽皮捏起来,对着铜镜贴在了自己脸上,约莫过了半刻钟,蝉兽皮就在她的五官轮廓上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轮廓。
她伸手摸了摸,确定硬度差不多了,将蝉兽皮从脸上取下。
只见先前平而薄的一张皮,现在有了起伏,两个眼眶,一段翘起的鼻梁,两侧微微鼓起的脸颊与饱满的唇,已经初步打了个美人坯子出来。
这种事情她做得顺手,动作间无一丝滞涩,好似同样的事情已经做过许多回,闭着眼睛都能完成。
温禾安将它拿着放在灯下仔仔细细观摩,确认各种细节没什么问题,这才又坐回凳子上,拿起了那杆描眉上妆的专用细头笔。
正如她自己说的,她画技不行,可她有一手绝妙的女子描妆技艺。
她在自己原有的骨相上,用一杆笔与几种色彩,画了张惟妙惟肖的美人面貌来。
即便还缺了双眼睛,可眼形已经定下,温婉柔和,可以想见,一旦温禾安将它贴到自己脸上,必定是涟涟一汪春水,唇瓣点俏嫣红,处处透着种少女的馥郁色泽。
一张同样美丽,却和温禾安截然不同的脸。
温禾安做了不少张与自己的脸一模一样的蝉兽面皮,这还是第一次做不一样的,于是看得格外细致,提笔描了又描,直到左看右看挑不出任何毛病了,才将它细心地放在书桌上,用一摞书堆着藏起来。
再过两天就干得差不多了。
她想到自己的左脸,不由抿唇。
虽然现在还没有出现症状,但不管怎么说,有备无患。那样的变化一旦出现,她跟在陆屿然身边,和待在温家一样危险。
但此时,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容身。
只能用老办法,做瞒一时是一时的打算。
短暂了却了桩心事,温禾安伸了个懒腰,往窗外一看,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逛了半天,坐了半天,此时一歇下来,困意便止不住往眼皮上冲,她抱着衣裳去隔间沐浴,绞干头发后连饭都没吃就往床榻上倒。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明明屋里备了很厚的被褥,温禾安还是觉得冷,冷过之后又热,她将被子掀开又拉上,反复数次。
倏地在某一刻,她脸颊发烫,手脚皆不能动弹。
温禾安浑身如被冰水泼过,一下子睁开眼睛,两瓣瞳仁猫一样的颤缩。
那种要命的熟悉感觉又涌上来了。
好像发了高烧,左侧脸颊越来越烫,惊心的灼痛感一波波往喉咙上涌,好像被人用烧红的铁丝贴在脸上,毫无间隙。要命的是,除了脸颊上的疼痛,她浑身不受控制,动作变得格外迟缓。
温禾安揪住手边的褥子,咬牙硬抗,竭力压下喉咙里难以抑制,几近溢出的压抑痛呼。
她尝试着坐起来,发现一动,浑身的骨头都发出难以承受的嘎吱嘎吱声,在深深夜色中,有种骨头成精,正尝试着走路的诡异之感。
冷汗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悬在下巴上。
温禾安在惊痛和浑浑噩噩的恍惚中,想,为什么这次发作时间又缩短了。
……明明距离上次发作,还不到四个月。
终于走到桌边,她抓过铜镜,连烛火都来不及点,借着从大开的窗间溜进来的一缕月光,慌乱去看自己左脸。
她很少有这样不镇定的时候。
直到铜镜前的肌肤上突兀出现一道熟悉的交叉状碎裂痕迹,很奇怪,明明是人的肌肤,却出现瓷器打碎一样的状态,光是这样看着,总有种好似它会随时掉下一片的悚然惊异。
温禾安手指泄力,松开铜镜,人靠在桌边,垂着头看不出表情,整个人陷入月光在地面上打出的深深阴翳中。
恰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叩门声,一连三下,见无人回应,在原地迟疑地停了停,原本应该就此打住,但好像有什么分外要紧的事,在短暂沉默后脚步又迫近,往房门前来。
“……温禾安?”
是商淮的声音。
真是要命。
温禾安胡乱抹了把脸,转身踉跄着往屏风后转,因为步调太快,身体完全适应不了,她在书桌前跌了一跤,手背撞在书桌一角,发出哐当的闷闷声响。
忽视身体上的疼痛,她无声扣住那面被书堆藏住的蝉皮,心下微松一口气。
蝉皮重新变得柔软,真正与人皮般无二的触感,只是还有点湿,没有完全干透,五官在黑暗中依旧生动精致,宛若活物。
温禾安松了一口气,将它往脸上贴,严丝合缝地罩住。
“商淮?”
她声音有点哑,顿了顿之后轻咳一声,声音柔软下来,语调再是自然不过:“怎么了?”
“外面出了点事。”商淮说:“你醒了的话,就出来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