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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商婵婵得意忘形,一时笑出声来,又叫商驰抓了个现行。
于是只敢老老实实坐好。
灵芝见姑娘可怜,就去外头问了些消息来解救商婵婵。
见灵芝去而复返,商婵婵借机开口道:“咱们方才上来时,我就瞧见今日大堂里的人很多,且不光有姑娘家。”
去年几乎只有一些带着面具的姑娘走了去猜谜,今年居然还有许多少年郎也挤挤挨挨的站在灯下。
她可不想叫黛玉挤在人堆里猜灯谜。
灵芝手上拿了一本册子回禀:“姑娘说的是,锦绣楼今年大办上元节灯会,来往客人自然极多,也添了许多公子哥儿。”
“掌柜的早已想到,恐冲撞了贵人小姐们去,于是今年的灯谜并不只有挂在下头,等人从灯上摘了来做,凡雅间贵客都有一册灯谜奉上以供清玩。”
灵芝还带了方才那名伶俐的侍女进来,只听那侍女道:“这册子与下头是一样的题目。姑娘们若是有兴致,便可将谜底写在册上,共一百零八题,凡有猜尽者,锦绣楼皆有一方端砚相赠权做彩头。”
商婵婵伸手接过灯谜册子,翻了一下,对商驰笑道:“大哥向来最会解谜猜字了,然我林姐姐去年却是夺了魁首呢。虽说文无第一,但这猜谜却是有胜负之分。今儿难得你们两个都在,比一比如何?”
商驰摇头:“这样的灯谜,别说一百零八个,一千八百个也分不出什么高低来。”言下之意,他跟黛玉自然都能从头到尾破谜猜出,没什么意思。
商婵婵笑道:“还有一法。我这里点一支香,燃尽后只看哥哥与林姐姐谁猜出的灯谜个数多,就能分胜负了。”
见商驰仍然形容懒懒,商婵婵便道:“我明白哥哥为什么不愿意,不过是怕自己输给林姐姐,面子上挂不住罢了。”
激将法虽然老套,但实在好用,果然商驰听这话便道:“既然是上元节,猜灯谜玩也好。”
当然,商婵婵还是收了一个来自兄长的“和善”微笑,只能在心里祈祷黛玉一定要赢。
侍女忙去取了两只小香炉、一盒梦甜香,并两套笔墨纸砚来。
有才之人,或多或少,总有些恃才傲物,要不那才高八斗的典故是哪里来的。
黛玉与商驰从未觉得自己比世人差,此时虽然口中彼此夸赞,但实则都笃定自己能赢。
在商驰这里,只觉得黛玉是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女儿家——倒不是他看不起女孩子,而是绝大部分男人他也不放在眼中。
可巧的是,黛玉前半生所见男儿,除了父亲,不过是贾家一流。于是心气极高,觉得那些顶冠束带的男子,还不如诸姊妹呢。
兼之从前总听商婵婵苦于这位长兄的考教,方才又亲眼见她怕的避猫鼠一样,就有些想压一压商驰,看他若是输了,还如何能这样理直气壮的刁难妹妹。
于是两人虽面上按着礼数自谦,一个说只读了几本书,才疏学浅;一个说日日忙于公务,从来不擅这些巧思玩乐。
但其实心中都是准备让对方心服口服,好好认输的。
商婵婵跟谢翎两人各自守着一个小香炉,只待一会儿同时点香。
更是提前说好规矩,需得以楷书答题,且不许有错漏之字,否则哪怕猜对了也要判错。
梦甜香不过三寸来长,灯草般粗细,很快就燃尽了。
商驰和黛玉就同时搁笔。
商婵婵和谢翎便分别来数两人答出的灯谜。虽然没有标准答案,但猜谜这事儿,自己可能猜不出,看到别人的答案,还是很容易判断对错的。
一时两人数算完毕,却是商驰赢了三个。
赢这件事对他来说,从来是理所应当,于是只如常含笑,云淡风轻道:“林姑娘,承让了。”
商婵婵却十分不满,只道这次灯谜多了许多朝堂之物,闺中女儿自然不知,所以不公平。
比如那笏板一物,商驰这样上朝的男儿自然猜的快些,黛玉可不就吃了亏?
于是便对商驰道:“听说今日还有填词作诗,哥哥可愿意再比一场?
商驰一笑:“我素来在花鸟山水题咏上十分平平,不比你们这些起了诗社的诗翁。”
商婵婵深知,商驰说的自己不善诗词,正如从前自谦写字平平一样,根本都是骗人的。
这大概就是学霸的通病,考前就喜欢说哎呀没复习都不会,出来成绩就是满分,直将人气的肝疼。
黛玉本想着愿赌服输,猜灯谜输了就罢了,不欲商婵婵去跟商驰歪缠。
然而听商驰这话,竟似小瞧了她们女儿家,不肯比试一般。却又将那气性勾了起来,只道:“那便请商哥哥赐教。”
商驰她对视一眼,见黛玉是真心要比试,就应了下来。
然后转头对那侍女道:“不知是谁来评诗?”
作诗跟灯谜不同,又不是凭个数取胜,自然要人来公评。商驰自然要问问是谁,若不是名公大家,哪怕是评了也不能叫他们心服。
那侍女就说出几个人名来,俱是海内外名士大儒,其中更有一位姓闫的女子,是本朝公认的才女,曾被太上皇称为班昭在世,还封了个“内舍人”的虚职。
她如今年方三十岁,名声却已极为响亮。
不过她的出名不仅仅因为才学,更因为她的生平经历。
这位闫舍人虽不是世家名门出身,但家中祖上也做过两任官,颇为富足。
然她出嫁后却过的十分坎坷:少年丧夫,膝下空空不说,后来夫家居然还想侵占她的嫁妆私产,她便索性离了夫家。
因她不曾于夫家安心守寡,又将自己闺中笔墨编撰成书,流传于世,且抛头露面,拿着自己的私产举办过许多风雅集会品评诗文,便引得物议如沸。
更有人私下讽刺她,虽有班昭之才,却无班姑之德。
毕竟班昭可是《女诫》传世之人,只训诫女子柔和顺从,是士大夫们最喜欢的贤德表率。
于是便有许多人觉得这位闫舍人配不上跟班昭相提并论。最多算个文辞有余,节烈不足的蔡文姬罢了。
连商婵婵和黛玉这等外言不入的世家女儿都听过她的大名,可见她所作所为惊世骇俗,流传甚广。
只看李纨在家里枯木死灰一样守寡就知道当朝还是推崇忠贞安分的女子。
许多男人觉得,既然是女人嘛,根本不需要读书识字,更何况这文章做得比男人还好,简直是大逆不道!
女人就该只在家里孝顺父母,管家理事,做做针线,然后再给丈夫纳小妾,养庶子,对夫君柔顺的像根面条一样才好。
商驰因听了有这位闫舍人位列评审之中,恐黛玉不愿这等毁誉参半的才女点评自己的诗作。
就再次开口问道:“林姑娘若觉得不妥,此事就罢了。”
然黛玉心中,却觉得闫舍人自有可敬佩之处,往日读她的诗稿,便可知真是位有见识的奇女,并不是那等轻浮求名的人。
反而对那些背后贬低她的酸文人,颇为不满。
商驰并不是个迂腐之人,只看他素日教导商婵婵就可知了。
规矩礼数是用来服务自家,过的更好的,要是反过来被拘束的喘不过气,岂不是自寻苦吃。
他拖着不肯娶亲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要真娶到一位满口卑弱、敬慎,天天规矩体统,然后往他屋里划拉小妾的妻子,他肯定受不了。
今见黛玉神色,就知道两人心意相同,心中不由就是一松。
又想着黛玉方才猜灯谜输了,一会儿作诗要不要让她一让,好叫她喜欢。
但猜度黛玉的脾性,必然是不愿人相让的,就放下了这个念头。
商婵婵便问着那侍女今日作诗的题目和限韵。
侍女笑道:“并不限韵,题目是水仙。今年诗魁的彩头正是一盆洛水神女。”
商婵婵奇道:“洛水神女是水仙中的极品,只怕宫里也是有数的。我只从凤景宫和昭阳殿见过,你们锦绣楼竟也有?”
见那侍女只是微笑,商婵婵就按捺不住,问商驰道:“又能请来海内外名士,又有这洛水神女,大哥,这锦绣楼到底是谁家的产业?”
商驰一笑:“我原以为你知道——正是平宁大长公主府上的。”
商婵婵:明白了,原来是这尊大佛,那就怪不得了。
待二人诗作已毕,那侍女便恭恭敬敬的捧了下去,只道:“请贵客们稍候,收录这诗稿的时间到亥时二刻方止。待放过了烟火,便将公评的次序送来。”
商婵婵有些等不及:虽知道人家要选诗魁,必得有个截稿时间,然后最后一起评论打分,但她实在想知道结局,于是便叫住那侍女:“你只说我们府上的名儿,请诸公先评这两首吧。”
又回头眼巴巴看商驰。
见大爷也点了头,灵芝便将名帖取出递给那侍女。
不多时,那侍女就走了回来,笑道:“为保公允,我们是另寻人抄录了少爷和姑娘的诗,再请诸公品评的。”
“诸公只道两首都是佳作,为争高低,方才还论的得面红耳赤呢。最后由方老定音,选出了更胜一筹的一首——正是这位姑娘所作之诗。”
商驰本含了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听了这话后,唇边的笑容却是一僵。
这回都不用商婵婵特意观察,在座诸人都看出了他的失态。
商婵婵立刻眉开眼笑,拉了黛玉道:“果然是我林姐姐,居然胜了大哥!”
黛玉见自己赢了,也是心中欢喜,然面上却是像方才商驰一般,只是淡淡道:“商公子,承让了。”
这回连商家哥哥也不称呼,全然是为了应回方才商驰轻描淡写的那句:“林姑娘,承让了。”
对商驰来说,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叫人把这话还了回来,且是个姑娘家。
竟一时无法回答。
他略垂目,片刻后抬头对黛玉道:“不知能否借林姑娘诗作一观。”
那侍女大家子出身,十分懂规矩。知道在座四人却是三家,于是只走来宣布结果,并未将黛玉的笔墨置于人前。
商驰自然也明白闺阁笔墨不能轻易示人,那些大儒年高德昭虽无妨,自己却是青年男子,按理不该开口的。
然此时自己略逊一筹,他实在忍不住要借来一观。
以他的心性,总要明白自己输给了什么样的诗才能罢休。
商婵婵大乐,忍不住转头与谢翎道:“我从未见大哥这个样子。哈哈,大哥这是输懵了,还要林姐姐的诗看,难道还能翻案不成?”
谢翎见她眉飞色舞,而商驰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忙起身道:“武试那里再不去便晚了。”
以此为借口忙拉了商婵婵出来。
当然还不忘给她捎上面具,叫她重新戴在面上。
商婵婵不满道:“武试有什么可急的,我再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大哥给人压制住,你偏叫了我出来!”
但埋怨归埋怨,商婵婵也明白谢翎是在救她:现在看商驰的热闹很高兴,将来拉清单秋后算账估计就哭都来不及了。
反正今日她已夙愿达成,心满意足,也就放弃了继续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