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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夜已深,万籁俱寂。
周子翎端坐在床边沉默不语。屋里燃着灯,烛光闪烁,光影跳跃,他俊朗的面孔忽明忽暗,唯有一双眼睛愈发地深邃、黑亮。
床上的人有一张漂亮而精致的面孔,仿佛每一处五官都能与他记忆深处的那张笑脸重合,可是,周子翎却还是能清楚地找出其中的区别,那个人的眉还要再张扬一些,唇畔永远都带着无所顾忌的笑,更重要的是,她永远都是那样神采飞扬,精神奕奕,绝不似面前的这个女人苍白无措,柔弱可怜。
虽然明明知道不是同一个,虽然明明知道这其中定有阴谋,可他却还是忍不住一动也不动地守在这里,心底总还保留着一份卑微的期望,盼着面前的这个人能忽然睁开眼,像四年前一样朝他豁然一笑,朗声唤他的名字,“子翎”。
“周子翎――”耳畔忽地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唤,周子翎浑身剧震,不敢置信地朝床上看去,那女子果然已经睁开眼,眉目间一片茫然,只口中无意识地喃语。
见了周子翎,那女子的面上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又消失不见,浑身上下都摆出一副警惕而防备的姿态,犹如一只长着利爪的猫。
“你是谁?”女人警觉地问,声音依旧沙哑,面上却不见丝毫惧色。
周子翎迅速地将所有的情绪全都收起来,表情愈发寒洌,冷冷道:“这句话该是本王问你才是。”
女人微微一愣,尔后眼睛一亮,竟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周子翎也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忙脚乱,目光犹如利刃死死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先前就仔细观察过,这女人手指纤细,皮肤白皙细腻,显见出身良好,而今再看她行礼时姿势标准端庄,面上虽有惊讶之色,却并不惶恐慌乱,若不是早有准备,便是出身官宦之家。
周子翎并未唤她起身,女人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脸上一片坚毅,眼睛里却早已泪盈满眶,咬牙哭道:“臣女严柠,家父乃并州骠骑将军严亚诚……”
严亚诚――周子翎立刻想起了这位老将,打从□□皇帝起他就驻守在并州,从前锋小兵做起,费了几十年的工夫才慢慢升到骠骑将军一职。三月份的时候,并州发来军报,说是严亚诚对敌时误中流矢,不治而亡,彼时周子翎还很是感慨了一番,下令厚葬,并厚待其家眷儿女。
严亚诚殉国不到半年,怎么他的女儿为何寻到了京城?
周子翎心中虽有许多疑虑,却并不开口询问,只冷冷道:“谁带你的进的围场?又是谁让你来寻本王?”
严柠被他这般责问,竟然丝毫不惧,抹了把眼泪挺直背正色回道:“回王爷的话,确实有人引了臣女进围场,至于那人是谁,请恕臣女不能明言。那位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若非他的庇佑,臣女只怕早已是一g黄土――”
她的话还未说完,周子翎已经面无表情地站起了身,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既然姑娘顾念那人的救命之恩,此事便就此作罢。你也不必说来寻本王所为何事,本王对这种藏头露尾的人厌恶万分,回头差人送你回并州就是。”说罢,竟似再也懒得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严柠这才大惊失色,顾不得规矩礼仪,挣扎着起身欲追,口中道:“王爷请留步。”
周子翎脚下不停,仿佛没听到身后的叫唤一般径直出了门,长长吸了一口气,将狂乱的心缓缓压制住,哑着嗓子朝门口的侍卫吩咐道:“你去仁和太后那边招呼一声,就说人醒了。”说罢,再也不理屋里的严柠,迈着大步走了。
进了自己屋里,屏退下人,周子翎没有燃灯,摸着黑踱到床边软软地倒下去,身上仿佛忽然被抽空了力气,浑身上下连个手指头都抬不起来,脑子里却清醒得可怕。
严柠的神态,表情,说话的语气甚至是一些细微的小动作,都与阿宁那般相似,他没有办法冷静,甚至没有办法面对,生怕自己一时恍惚就要把她当做阿宁。
可是,她已经早就离开他了。这四年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都生活在无穷无尽的懊恼与忏悔中,闭上眼睛就是她的笑颜,可再睁开眼,世界却是一片冷清……
他没有再去关心此事的后续,仁贞太后究竟问出了什么仿佛与他无关。站在幕后操纵一切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子翎没有再去骑马围猎,接连好几日他都在营地西侧的湖畔坐着发呆,侍卫们不敢过去打扰,只远远地守着,但凡有外人过来,便出面拦住,省得打扰了周子翎的沉思。但是当来的这个人是崔翔安的时候,侍卫们却没有人敢拦了。
周子翎身边的亲卫都是跟着他许多年的旧人,对于他的过去多少有些了解,自然知道崔翔安的与众不同。见他骑着马慢慢近了,侍卫们赶紧去向周子翎禀告。
周子翎仿佛早就知道崔翔安的来意,微微侧过头朝崔翔安瞥了一眼,一脸的失魂落魄,他摇了摇手里的酒壶,闷闷地道:“要不要来一壶?”
崔翔安没理他,利索地下了马,不急不慢地踱到他身后,冷冷地看了他半晌,忽地抬腿,一脚把他踢下了湖。
湖畔的侍卫们大惊,纷纷奔上前来意欲下水救人。周子翎狼狈地在湖里喝了几口凉水,终于稳住了身子钻出水面,高声喝止道:“都退下――”
侍卫们犹疑不定,担心地朝他和崔翔安看了几眼。周子翎眼一横,他们这才低着脑袋退到后头去。
周子翎浑身狼狈地爬上岸,也懒得换衣服,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下,脸上的表情不复先前那般晦暗失落,苦笑着朝崔翔安道:“你也听说了?”
崔翔安板着脸扫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亲自去瞧过了,不止样子长得像,连神态表情都一模一样。不知到底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心里头虽然清楚那女人有问题,可真正看到那张脸,却是什么狠话也说不上来。他亦如此,更不用说周子翎,难怪只敢远远躲在这里。
见周子翎始终不语,崔翔安又道:“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好――”他冷笑一声,唇畔泛起嘲讽的笑意,“这世上竟有人与姐姐长得如此想象,举止言谈再相似似乎也并不奇怪。若严柠身份是真,所言亦属实,你又该如何自处?”
周子翎愈发地不知该如何回话,定定地看着平静的湖面,面上却是一片复杂。
崔翔安的表情愈发地讽刺,斜睨了周子翎一阵,忽然开口道:“既然王爷已然心动,我只有祝贺的份。只是希望你能信守诺言,左右我也来了京城,索性一道儿把我姐姐带回去,省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客死异乡,连魂魄都不得安宁。”
周子翎却好似被刺到了一般,猛地跳起身来,疾声道:“不行!”
“不行?”崔翔安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目光犹如利刺,恨不得直插入周子翎的胸口,毫不留情地朝周子翎道:“摄政王觉得,你有资格和我说这句话?”说罢,很不客气地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冷冷道:“王爷若是一意孤行,莫怪我把这事儿捅到太后面前。你也知道,我早已不是四年前只知道痛哭流涕、一无是处的崔翔安了。”
崔翔安很快走远,湖畔只剩下周子翎孤零零的一个人。今儿是阴天,却热得厉害,又湿又闷,隐隐有风雨欲来的架势。可周子翎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凉意从心底一点点地渗出,蔓延至全身上下的每一处。
京城的宁府,周子澹刚刚收到书宁的来信。掂了掂,厚厚的一摞,也不知里头到底写了些什么,还未打开他倒忍不住先翘起了嘴角,无缘由的高兴起来,就连这又热又闷的天气也丝毫无损他的好心情。
书宁的字写得很是潇洒,漂亮中带着些许急不可耐,和她的性子如出一辙。周子澹不急不慢地看,让平安泡了一盅茶,就着厨房送来的绿豆糕一口一口地品。
书宁的信并非临时写的,仿佛只是手记,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添几笔,所以那字迹从头到尾很是不同,周子澹甚至能想象着她当时写信时的表情。安静的时候她很是耐心,字写得漂亮端正,一水儿的蝇头小楷,有时候急了,小楷就变成了略嫌潦草的行书,再到后头,甚至还有两页急冲冲的草书,肆意张扬,桀骜不羁,想来她写信的时候定是满脸不耐烦。
周子澹越想越是觉得好笑,一时没忍住,哈哈笑出声来。
“三爷这么高兴,莫不是有什么好事?”平安见周子澹无端地发笑,很是乖巧地问。
周子澹也不抬头,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信,“是二小姐写来的,说的都是围猎的琐事,又说御厨的手艺还不如府里的刘师傅,接连几日都没吃好呢。”他忽地想到什么,开口吩咐道:“你去跟刘师傅说一声,让他做几样拿手的点心,一会儿让流风给二小姐捎过去。”
好乖乖,从京城到围场好歹也有数百里地,就为了送个点心――平安心中咋舌,面上却不显分毫,立刻应了,飞快地退下去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