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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铮行要忙着协助那些工作人员, 毕竟都是在给他家跑腿。
而原温初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打算去见一见段禾丰。
她出去的时候那些工作人员都散得差不多, 休息室里头,段禾丰坐在那里,再无旁人。
天冷, 但是他穿得不算厚, 只有一件清冷的大褂,头发梳得很整齐, 坐在那里,端着一杯茶。
气韵悠长,说得就是他这个架势。原温初走进来,他点了点头,手指指向身旁的凳子,开口说道。
“你也想听我开腔?”
原温初一怔,她十分诚恳, 并且诚实地说道。
“我不听戏。”
段禾丰饶有趣味地盯着原温初看。这姑娘做派一瞧就不是普通人家,而且她坦荡自然, 放得开,自然而然就能流露出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场来,绝不是小门小户家的姑娘。
她穿着西式礼服, 一点儿也不畏惧旁人那些看向她的眸光, 但是也正因为她坦坦荡荡, 反而叫人觉得看她一眼都好似亵渎。
换做过去, 这样的人, 适合做个女菩萨,让人觉得凛然不可侵犯,端在那儿,自然宝相威严。
但是她这么千娇百媚,也亦是一种新潮的美。
段禾丰伸出手,手指关节敲打两下桌子,他冷静说道。
“我每日六点便得回去休息。这位评委……小姐,有话可否快些说?”
原温初直接坐到段禾丰身边,她坐下来了,段禾丰目不斜视,然后听见这个姑娘说道。
“二爷为何到港城来?北面不好么?听闻沪上也是十里洋场繁华好地方,为何不是这些地方,而偏偏是港城?”
她管段禾丰叫二爷,这是他的票友对他爱称,因为段禾丰在家中排行第二,戏唱得好,而且当年在北面风头无二,唯有一个唱老生的荣涛平可以同他平分秋色,因为对方资历长,所以他在戏剧界就排了一个公认第二,这个二爷的典故就此而来。
原温初虽然不听戏,来的时候,该打听的事都打听过。
听闻段禾丰是被他的朋友邀请来,他在港城也有不少老朋友,来的时候更是传闻带来了两箱黄金,甚至港城还有胆大包天的劫匪打他主意,深夜闯入他家,翻了一个底朝天。
所幸没有闹出人命。
眼下对面女孩的眼,定定凝望他,段禾丰即便目不斜视,也能够感觉到她视线所及,他开口,声音清润婉转,比男子音调偏高,如此才能唱出旦角的妩媚来。
“我来港城,就是觉得北面时局不好,何况我打定主意不再开腔,若是留在熟悉的地方,难免碍于朋友之谊,依旧要登台演出一二,倒不如索性来人生地不熟的港城,自在些。”
原温初点了点头。一般人听见段禾丰这样说,难免要追问他为何不愿意再开腔唱戏,段禾丰连后头的话都准备好了,却听见原温初说道。
“听说二爷想拍电影。拍电影自然是好事,能让更多人欣赏到二爷您的精湛演出,哪怕不去沪上,沪上的电影院也能够播放您的唱段。”
“可顾氏毕竟是公司,不做慈善。录制电影盘开销很大,若是赚不回本,蚀本的生意自然是做不得。”
“当然,我不是顾家人,不能来保证什么。只我如今被顾氏聘请,做了个财务顾问,专门负责一些税务律法相关的问题,我想要问问开段先生,想录哪几出戏,有没有自掏腰包的打算,有否想过合法避税?”
“怎么分成?后续若是借用段先生的唱段放在其他电影里头是否应当支付其他费用?”
“既然录了唱片同电影,如何保证段先生日后不去其他电影公司,录制同样片段同顾氏影业打对台?”
“日后若有新作,是否该保证顾氏影业的优先权?”
段禾丰:“……?”
他在港城避世颇久。旁人找上门都谈唱戏,要不然便是他的听友慕名而来,这个姑娘对唱戏的确是一窍不通,她找上门……似是做生意?段禾丰专心艺术,被她问得有几分茫然,明明是个比她年长至少十来岁的男子,在这方面却是空白一片宛若白纸。
原温初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合同。
“段先生回去可以先看一看。这是初版的合同——若是没有异议,可以考虑同顾氏签订一下合作的契约。”
“段先生既然想要休息,我不打扰了,下一次见,希望段先生能够给我答复。”
对面美貌的女子冲着他点头,然后比他还要更快一步,抢先转身离去,只留下段禾丰一脸茫然地盯着她的背影,因为她这一出公事公办而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姑娘……
做事还真利落。她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呀?
段二爷觉得有点一头雾水。港城的风气……美貌女子竟是这么个做派?
……
原温初走出门,顾铮行正好也跟工作人员把后续的事情都处理完,他照例要开车送原温初回去的,原温初走在他身旁,他伸出手,飞快地摸了一下原温初的手掌。
然后他说道。
“你的手掌心好凉。那件小礼服虽然漂亮,冬日穿起来太冷——日后还是穿棉衣好些。”
原温初因为他的话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愉悦。
“那样拍出来的照片怎么可能好看?”
顾铮行的嘴巴甜得像是抹过蜜糖。
“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什么都对你没有影响。”
原温初笑了笑,她当然不可能当真裹棉袄来出席,下一次还要换一条更美的礼裙,最好找港城手艺最精湛的老裁缝量身定制,要做到最贴近她的身材曲线才好。
毕竟那个给她发私信的小姑娘谭青青都说了,让她一定要盛装出席一定要美,她隔着文字都能感觉到她的迫切,感觉若是时间来得及,恨不得给她邮寄两套衣服过来似的——对方这么迫切地请求她,她也不想要辜负那沉甸甸的期盼。
所以她嗯了一声,随便把顾铮行糊弄过去。顾铮行也没听出她话语里头的敷衍,他照着惯例问。
“还回学院?”
原温初却突然站住了脚步。她轻轻摇头。
“先暂时不回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地方。”
……
港城北边有墓园。
距离法华学院其实也不算太远,这一片是富贵人家才买得起的地,藏山望海,港人最看中风水时运,这地方就是那种能够福泽绵延的宝地,原温初闷不做声地往里头走,就连顾铮行也安静了,他从走进来就不说话,跟在原温初身后,隔了好一会儿。
他才轻悄悄地说道。
“我以为是我先带你去见我家人……对不起。”
“等我哥出院,我就带你去见他们。”
原温初抬起头来,这个靓绝港城的大小姐,神色却是温柔的,顾铮行听见她说道。
“没关系。”
黄昏暮时,昏暗的光线照耀在她脸庞上,她其实脸上的神色是很平静的,这么平静,反而让人觉得难过。
顾铮行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往前走,他盯着她的背影,这个女孩安静沉默,他走在她背后,瞧着她挺直的脖颈,感觉这女孩给他的感觉,却像是一只优雅到极致的黑天鹅,她不允许自己不体面,也不想要把悲伤显露给外人看。
可是顾铮行想。
他不是……不是想要瞧她怎么仓皇伤心,他就是想多听听她的事。多了解她的过去,只他越了解越深陷,就这么看着她,就已经想要抱抱她。
顾铮行心头倒没有生出什么旖旎念头,他只是心疼她年少失母,旁人都道她生来富贵无比好福气,一身风光贵气咄咄逼人,是原家大小姐。
只是顾铮行却看得透,不是那样。
他的初初,有盔甲,护她心上那一段柔软。
他失神地低下头,路灯下她的影子徘徊,他低声说道。
“你妈妈一定极好。”
拍丈母娘马屁总不错。
弹幕本来还能保持严肃,但是顾铮行这么一句说出来,飘过一连串的“乖”,原温初心里头的那点悲伤被冲淡不少,她往前走去,许久不开口,顾铮行惴惴不安担忧自己是不是说出了什么话,然后他听见原温初说道。
“我姆妈是个顶有教养的好人。她身体不大好,说话极少大声,总是温温柔柔。她对佣人很用心,谁都说不出她一个不是。”
“和气,与人为善,确实很好,天生就是那样的好人。”
白秀岚领着原温宁上门的时候。母亲彼时还在,父亲说母亲身体不好,日常朋友来往待客,总要有人招待。白秀岚擅长交际,让她代替最好不过,母亲也好专心养病。
而且原温宁年纪大了,总不能养在外头,没了教养,被人嗤笑轻贱了去,再放在外头,不知道这一对母女要吃多少苦头,好歹容她们回宅。
原温初瞧着自己母亲的脸色黯淡下去,却还强颜欢笑。她把一切打点得很好,又费尽心思地叮咛原温初,让她不要说难听话,不要做事让这个二太太,这个新妹妹下不了台。
她退了又退,忍了又忍。
当真是越退越让自己万劫不复。
原温初经常瞧见她倚靠着窗台发呆。她总不开心,郁郁寡欢,却又强挤出笑脸来。她也没有任何憋不住哭出声的时候,她就是宁静平淡,还给原温宁织了围巾,同给原温初织的围巾一模一样。
原温宁带去学校,然后故意踩得到处都是黑痕印子,丢在垃圾桶。她瞧见了同原温宁理论,两个人撕扯之间把那条针织围巾拉扯得烂了,自己姆妈来接自己,原温宁哭着说自己故意绞烂了她的围巾,母亲只是柔声安慰她。
说她是做姐姐的。
该把她那条一模一样的赔给原温宁。她再另给她织一件毛衣,织得又厚又暖,选她最喜欢的花样,上头给她勾一只小鹿。
她把那围巾丢给原温宁——冬日的原温初,从做个小女孩的时候开始,冬天再冷也不再围围巾了。
天寒地冻,哪怕是在英伦之地留学也更是如此,她经过商店总能瞧见橱窗里头一条条漂亮的羊毛毛巾,她总一言不发地快速走过去。
永远高傲仰起头,她像是骄傲的天鹅。穿着黑色单薄大衣,她在寒风之中冷得发颤,那时候她已经永远失去了母亲,白秀岚送她留学,说是给她打款,其实钱从来没到位过。她过得不如那些公费送去留学的人,洋人不喜欢她东方面孔,同伴不知她家世又听不懂她讲话,起初也排挤她,她自己知道自己过得很不好,可是再苦也得咬牙捱。
她原温初,是一辈子的倔骨头。
到死都是倔骨头。
她上辈子死了之后……会有人把她同母亲葬在一块儿么?
她的母亲,还记得她的毛衣么?
路灯照耀下来,灯影憧憧。顾铮行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他听见眼前的原温初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很爱很爱她。”
“我哪怕午夜梦回,痛恨过无数次她的懦弱,如果她不那么隐忍,也许不会把自己憋闷出病来撒手人寰,只留我面对人世悲凉,可是我每当回到这里,我都清楚,我还是爱她。”
她母亲后来生病了。成日给她织毛衣。她每日上学回来,就瞧见那一道影子,靠在床头,手中拿着毛线针,勾个不停。她的母亲,是个极美的人,当年曾经是港城第一美人,也受过良好教育,当年父亲娶她,何尝不是一见倾心,只是娶回家之后,又嫌她性格沉闷,不够温柔小意。
她生下原温初之后,便再没有诞下其他孩子。原温初是她唯一的孩子,她的确给了她,漫长岁月里头,唯一那么一点心头的暖。
那件毛衣最后也没织成,原温初记得那一日的晴天霹雳,她奔回家,白秀岚看着她那虚假的悲戚同眼底的得意——
她母亲最后还让她忍一忍白秀岚同原温宁,说她不怪她们,她的确做妻子做得不够好,让她好歹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容她们。她前世因为母亲的遗言,怕一辈子善良的母亲死后不够安心,在原家崩溃之后,还想着接手原家,也是因为不想母亲失望,毕竟她曾爱过原实牧。
而原家的宅子,是她住过的地方。
她同母亲待过的宅子,她不想变卖。
她想要留下来就是那么一点东西,最后支离破碎什么也没剩。原家最后是她自己亲手放火烧了,她不想留给白秀岚同原温宁。她最后才想明白,她母亲忍,是因为她啊。她希望她过得好——
她过得苦,她方才不会开心。她早已经不爱原实牧,可是她自始至终,都是她唯一最爱的女儿。从未变过。
她深吸一口气,闭眸不再仔细想。
若无那么一点暖,此后漫漫冬日,她怕是无法熬过去。
顾铮行喃喃地说道。
“我也……很敬重……岳……”
岳母两个字他没敢说出口,怕原温初母亲在天之灵觉得他唐突。
他一开口画风就不对,顾铮行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有话不说对他来说简直没法忍下去。
“她生了你。的确是个幸事。”
要不然,他就撞不见原温初了。
原温初其实也没有陷在悲伤情绪里头太久,两世为人,如果她还走不出来,她也不会带顾铮行来到这里。
这里不许车辆进出,必须亲自攀爬墓园,而前头却又有一道人影,原温初的眉头略微蹙起。
抱了一捧花,穿着黑色长款大衣的男子,在石阶上独自藉藉而行,原温初盯着那道背影,心里头一时之间感慨万千,顾铮行也看见了,他没怎么在意,想着这里有旁人祭拜也不稀奇。
可是原温初只看一眼那背影,她便知道那是谁。
那是殷惜。她绝不会认错,他居然选在今日也来祭拜。原温初知道殷惜会来,因为殷惜的母亲,似乎也在这个墓园。她脑海之中闪过了这么一道讯息,但是她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她前世是从何处听说的,殷惜的速度似是很快,她凝望着殷惜的背影,然后扭过头,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今日,是带顾铮行来见她母亲的。
……
原温初回去的时候顾铮行亲眼瞧着她走上楼才放心。
私信里头,她已经习惯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那个叫做谭青青的姑娘,把头像换成了一个卡通小人,下头还有一行字。
“初崽最美不接受一切反驳。”
然后对方给她发信息。
“初崽你今天太美了太争气了!你知道么,你的专栏涨了整整五千个收藏,这才第一天,我看你成为百万vlog主不是梦了。”
原温初想了想,还是有点捉摸不透。
“这些……数字……很重要么?”
数字不就是数字。
谭青青的头像在线,电脑前面的寝室,女孩猛然跳起来,她的头险些撞上寝室的上铺,她飞快打字。
“当然重要了!”
“解锁前世vlog 的任务需要收藏数达标……”
她发出去才觉得糟糕,果然这一条又被屏蔽了发不出去,她觉得可能前世同任务都是要被抽掉的字,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中规中矩的说道。
“你会红。会得到很多打赏。我们也会得到小福利。是双赢的好事情。”
“不过初崽你也不要有压力啦,做你自己。我们是因为喜欢你才来看你的。”
“如果不喜欢的话她们会走掉,不会看下去,所以你别担心。”
谭青青飞速打字。
“别紧张,你今天表现得就很棒!”
谭青青想了想,又想起来了那个任务有个要求是替up主摆脱前世厄运,如果原温初在线的话,正好可以问问她,有没有觉得谁奇怪,毕竟原温初是重生的话,很有可能知道许多她们不知道的内容。
如果能够从她嘴巴里头知道谁是反派,就可以注意一些小细节,免得原大小姐被那个人坑害。
“原大小姐你有觉得你身边的谁,给你的感觉有点奇怪么?”
奇怪的话,这个问题让原温初有点难到了。如果是她接触得最多的几个人,给她感觉最奇怪的,毋庸置疑是殷惜。
殷家大少爷的车祸比前世提前了一年多,还不够奇怪么。
但是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对面这个陌生人。毕竟她重生过一次,心中存有顾忌。她一时无言,谭青青飞快发送新的消息出来。
“啊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也没关系,那你自己小心,放心,我们会加油的——你相信我们不会害你。我们一定要保持联系,千万别掉线呀初崽!”
原温初退出了系统。她今日起得太早,穿那件小洋装虽然好看,却吹了冷风。她有些晕晕沉沉支撑不住。
所以她今日很快入睡——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去了母亲的墓园,她好似又陷入到了前世的梦境里头去了。
……
原温初的梦,这些观众,是看不见的。梦境不能算vlog录制的内容。而原温初仍然走在黄昏的时候走过的通往墓园的道路,她那瞬间甚至有点恍惚,觉得是不是记忆错乱,而她身旁没有了顾铮行。
她茫然地抬脚,感觉身体疲惫而沉重,眼前却同样有一道穿着黑色大衣的身影,同她今日所见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的脚步放缓了许多。他好似在等自己。原温初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那个穿着黑衣的男子转过头来,看着她。
是……殷惜,但是他显得成熟许多,黑色大衣黑沉沉的,他的眼眸像是聚拢了乌云的暮光深重,他盯着她的脸庞看,然后他说道。
“真是巧。”
原温初感觉腿脚好似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地往上走,殷惜在前头带路,然后走过曲折长路,他停下来的时候,原温初抬起头,心头却好似一个哆嗦,有冷风呼啸而过。
是她母亲的墓碑!她这才注意到,殷惜手中抱了一束花,他的声音冷硬得很。
“我来看我的母亲,顺便给你的母亲也送花。”
他的声音古怪而低沉,语调都是阴郁的,原温初听见他说道。
“整个港城,如今除了我,还有什么人会来探望你母亲?”
原温初不说话,她站在原地,冷风吹遍她全身,她好像回到她年少母亲病逝的时候,脑海之中充斥着撕裂般的疼痛,而对面的殷惜,则是慢条斯理地说道。
“虽然我们的出身天差地别,但是我们的母亲却在同一个墓园。这当然不是巧合,因为我们都爱她们,所以挑选了最好的地方。”
“如今,你即便死了,你也买不起这里的任何一块墓地,不可能伴随你母亲长眠……”
她打了一个哆嗦,却凶狠地抬起头盯着对面那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看着他唇角那抹讥诮,她最最听不得的便是这个,她的声音几乎像是从牙缝里头挤出来的。
“殷惜,闭嘴!”
她那么凶狠,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全然不是如此,细软无力,甚至显得过分沙哑,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对面的男子却仍然平静地看着她,就像是某个雨天,他对着她说丧家之犬的时候的神色,他们之间隔了数米的距离,她仓皇狼狈,好似随时都要落下泪来,而殷惜则仍然静静注视着这个眼前这个女人,她穿着单薄衣裳,她明明那么痛苦,却还逼迫自己挺直脊背。
原家的大小姐原温初。出身富贵,留学归来。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体面。
殷惜看着她的脸。隔了好一会儿,殷惜才说道。
“你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是因为你一开始就走错了。”
“而知道原家已经大势将去,还不想着跳船逃生,以为凭借自己那么一点微薄力量,能够力挽狂澜,更是天真可笑之极。”
“你手中的牌比我何止好上千倍,却被你打得如此不堪,一塌糊涂。原温初,你就是心存良善,犹豫不决,始终舍不得放不下。那些亲情有何好要?”
“你父亲死前你明明还有机会拿了钱走人,却硬生生把自己拖死在原家泥沼里头,做咩,良心不安啊?你家人有过良心么?”
“你继母继妹眼里头你不如一条哈巴狗。你莫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说得是真是假你自己心中有数。”
原温初站在原地,天幕沉沉。
对面的男人冷笑。
“你可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我母亲被殷家那个男人乘着酒醉胡作非为有了我,她本就是个不入流的歌女胆子小,躲在屋村里头生了我,我自小被她带着东躲西藏,我母亲这边所有亲戚都是大烟鬼烂赌鬼,成日堵门要债,我七岁就要讨生计,自小就知道,港城无公平正义,我想要什么只能从虎口夺食。”
“我当年去殷家做管家,是从最低层爬起来的。殷家里头搞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只有我知道,殷家那些不堪入目的龌龊事。我做的就是最脏最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们家两个名正言顺的儿子倒是养得一个比一个天真。”
“可是我知道,我一定能赢。港城没有谁能赢过我,因为我是最想获胜的那一个,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我只要做人上人。”
“我可以付出一切。”
“我一步步爬上来,就好似攀山,我一定要到最顶看一看。”
“我有今日风光,是我一步步攒出的局面。”
“至于你……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得无路可走。”
原温初低着头,她脚下花瓣零落,同泥土混在一起,空气之中再无淡淡香气,她说。
“你说够了没有?”
对面的男人转过身,他一步也不留。然后原温初闭上眼眸,风声吹拂而过,她又一次听见他说道。
“这块地都是我的。”
“我已经买下来了。”
“你母亲的墓地,也顶多保留五年就收回。原温初,你好自为之。”
她等到殷惜离开,才踉跄着蹲下来。没有人的时候,她狼狈如此,她蜷缩着,眼泪好似落在泥土里,泥土的直腥味钻入她鼻端,她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
殷惜的话是冰凉雪水,可她又比谁都清楚他一个字都没说错,正因为他没错所以痛的扎入她心窝里头去。
一颗心像是跌落无边深渊。
原温初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那种情绪太强烈,她看着天花板。
直到她把自己偷偷录制的顾铮行亲她,还有给她戴围巾的视频调出来,她看着那个少年鲜亮脸庞,那股情绪好似才缓缓淡去。
她站起身,穿好衣服。她很久没有如此不冷静的时候,她转过头,桌子上还摆着顾铮行送给她的那条围巾。
灰色的男士围巾,她又想到少年笨拙的手指,不会打结,围巾上好似还有顾铮行的气味,同他鲜亮的笑脸一样,被她保存得妥当。她不会忘记。
她低着头,然后调出vlog后台界面,她给谭青青发了一条私信。
“殷惜很奇怪。”
她发完这条,就关闭了私信界面。她觉得对面的那些所谓观众,好像有些神秘力量,能够发现一些她注意不到的事情。
她告诉她们殷惜有问题,也许她们能够给她一点线索。
原温初觉得殷惜若有似无的在接近她。起初她以为,这是因为她去参加了殷家的晚宴,并且指认了华必武,正因为她做了同上一世截然不同的事情,所以才会带来一连串连锁反应。
但是她还是怀疑殷惜。
他的野心太大,而且她知道,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他做一切都是为了一步步地往上攀爬,他后来买下了那片墓园——他还威胁她要收回她母亲的墓地,这么一个人,如果从原家银行下手想要筹措资金,一点也不奇怪。
原温初怀疑他。殷惜是怎么白手起家的是一个谜团,他好像凭空崛起,除了殷家原有的底子,短短数年,殷家的生意就遍布港城各大行业。原温初觉得殷惜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手段,她低着头,眉眼淡漠。
重来一次,她如今想,前世殷惜,给她做了模板,他一步步都能爬起来,只要她够狠,她亦如此。
她推开门,迎着门外习习的冷风,日光落在她身上,她其实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她穿上大衣,盯着那条围巾,犹豫再三,终归还是没有围上。
但终归不再耿耿于怀。
……
殷惜昨夜去了墓园,他今日跟郑尧兴走在一块儿,郑尧兴听说他要给自己母亲买墓地,他有点惊讶。
“头儿?”
“你……你母亲是病重麽?”
殷惜并没有任何避讳,他直接说道。
“她已经去世了。”
这个年头,多得是孤儿,郑尧兴自己就是,他挠了挠头,他低声说道。
“那是要挑个好地方么?”
殷惜嗯了一声,郑尧兴觉得气氛有点凝重,忍不住开口说道。
“那头儿……你讲讲你母亲呗。我都没听你提过。”
殷惜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眸光有些渺淡,隔了好一会儿,殷惜才说道。
“也没什么好说。她在我十来岁就死了,我记不得她的样子。”
“就是有一日回去,她便没了气——”
其实这不是实话。他当然记得很清楚,尽管连一张相片都没有,但是他的记忆力超群,他记得那张秀美脸庞。记得她把他拉扯到身后藏藏掖掖,记得那些要账的人,同堵门的好似野狗一般的流氓,记得这世上一切的脏。
他进入殷家,那个男人见到他的时候,那种惊恐愧疚混合了紧张的复杂神色,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他不想认他。
让他做管家。
他掏出一根烟,郑尧兴知道头儿很少抽烟,但是眼下头儿点燃了一根烟,他的指尖夹住那根烟,然后凑到唇边,他说。
“我只是觉得,该给她个最好的墓地。”
郑尧兴点了点头。
“那是应当的,眼下又不是没有钱财,是该买块风水宝地——头儿选好了地方?”
殷惜嗯了一声。
他选好了。前世今生他都早早挑选好了。昨日他去墓园,他其实瞧见原温初同顾铮行了,但是他却不太希望同他们打照面。尤其是原温初,她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他瞧见报纸上她的消息,同印着她面容的照片,被一抢而空,那些人一边偷偷唾骂她狐狸精不要脸的下流胚子,一边偷偷把她照片剪下来,几乎想要当成海报贴在墙上。
风华绝代也不为过。那么美到极致,张扬到极致的原温初,其实连殷惜都不曾见过。
他前世见到她的时候,她不这样。
如今的原温初,像是一场繁华梦。
他低声问道。
“在殷家大少车上动手脚的人还没查出来么?”
郑尧兴摇头,他的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不知道是谁,什么线索都没有,那些警备司的阿sir都认定是意外,会不会是头儿你多心?”
“而且如果是谋杀,别人都要……都要怀疑……”
怀疑头儿。眼下查出来是意外,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情么。
郑尧兴看了一眼殷惜。
“头儿你把二少爷推出来,但是他搞不定的,他根本不知道外头那些豺狼虎豹是什么样子,他哪里办过哪怕一件正经事情。他就是个成天吊儿郎当的富家阔少爷,根本不可能帮得上忙,到时候他搞得一团糟,还不是要落到爷儿你头上,那些事情一贯都是你在做,你接手就是天经地义……”
殷惜却打断了他的嘟囔声,郑尧兴听见殷惜说道。
“先让他学。”
“不着急。该是我的,逃不了。不是我的,求不来。”
前半句是指殷家吧,但是后半句——什么东西求不来?
郑尧兴觉得头要什么得什么。
郑尧兴看了一眼殷惜,呐呐地挠了挠头,然后才说道。
“那咱们现在做什么?”
殷惜平静地说道。
“继续等。”
他还得等对方露出更多破绽来。
他同郑尧兴向前走去,却突然站住了脚步,殷惜似是想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他转过头看向郑尧兴,然后说道。
“找两个人盯着詹木雄。”
郑尧兴自然是应下来,但是他还是觉得有点没有必要。
“他不是都失了势么,华必文没有了这个靠山才没有翻出水花来—盯着他做什么,他得罪港督翻不了身,估计要待在那个闲职到老,没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了。”
而殷惜似是在思索什么,然后他说道。
“也许有人能让他翻身呢,让你盯着便盯着,莫要多言多语。”
郑尧兴对殷惜很信服,他说的事情就去做,他顿了顿,说道。
“那头儿,墓地那边,也是我出面去买?”
出乎意料,殷惜摇头。他平静而认真地说道。
“不。我亲自去。”
郑尧兴想想也是,毕竟是头儿的亲娘呢,这么重要的事情,他肯定要亲自办好。殷惜把那根烟抽完,寥寥灯火里头,他说道。
“你不要嫌弃现在无聊,后头有的忙。这座港城,多的是搏命的狠角色。”
郑尧兴笑了。
“再狠,狠得过头儿么,搏命?也要看那条命够不够金贵,有的人天生烂命,不怕搏的。”
殷惜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仍是笃定。
“别大意。”
他不能直说,只能隐晦提醒这个笑得肆无忌惮的青年。前世,这个手下离奇失踪,很有可能遭遇不测,但是前世他到最后都没查出来真相到底怎么一回事,这一次,他不能再让他重蹈覆辙。
郑尧兴没上心,他拉紧自己那个皮夹克,然后嘟囔着。
“原大小姐挑中的那个小跑腿儿,叫陈实的真好命……被岳小姐看上了,啧啧啧,这种好事情怎么不落在我头上,那岳小姐可是风韵犹存啊,跟她后头也没什么不好……”
殷惜却说道。
“那你替他去找岳风翎便是。”
郑尧兴缩了缩脖子。
“人家岳小姐只喜欢美少年,我若是,头儿你以为我不想去?”
他笑嘻嘻做鬼脸。
“比晚上跑场子强百倍喽。可惜我没那张脸。你说原大小姐栽培这么一个小跑腿儿做什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我觉得那家伙没什么潜力,她还不如找顾铮行借两个武行更保险。”
殷惜看了他一眼。
“你忘了你被她看穿的事情了?别好了伤疤忘了疼没事别在她跟前晃。我之前是让你看着点,不过眼下……她已经不必你盯着保护,她自然有人护着。”
郑尧兴嘟囔。
“顾铮行……那个顾家的愣头青呆头鹅么。他居然公开拉手,还登报,我要是他爹娘估计不会开心啦,只能讲有钱人家公子哥就是有资本任性追女。可是少年人的热情来得快去得快,他能坚持多久啊他。别隔几个月跑没影了。”
殷惜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道。
“他若能坚持一辈子,也算他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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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铮行:
诶呦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坚持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