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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沈妍有点艰难地问，“能带我去看看这个病人吗？”
小护士看了看医生，医生想也没想地点头：“当然可以。”
捐献者此刻是病人最大的恩主，她提出什么条件，都应该尽可能满足，更何况，只是看看病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
沈妍见到那个病床上，瘦骨嶙峋，脸色苍白，鼻翼下插着氧气管的女人，脑袋就猛然翁了一下，即便十几年已经过去了，这个人容颜已经改变了很多，可是刻在骨子里的执念，还是让她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
天意弄人，进病床之前，她无数次安慰自己，可能只是重名重姓，可能只是猜错了，可能是她多想了。
可此刻，她看着病床上的人，只能被迫接受这个现实。
她又见到这个女人了。
王雪丽。
她一辈子，一辈子也不愿见到的人。
回忆牵动着五脏六腑，只是扯出一点细枝末节，就足以让人痛的心脏发紧，沈妍在原地僵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恶心，她转身夺门而出，冲进卫生间，扶着洗手台大吐特吐起来，可吐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因为抽血，她从早上就没有吃什么东西，胃里全是空的，只是难受的干呕，喉咙间涌上酸涩。
有几个小护士冲进卫生间，着急地围在她身边，给她拍着背问：“怎么回事儿，不舒服吗？是觉得晕眩还是难受？”
她们以为沈妍是抽太多血造成的。
沈妍拿凉水泼了下脸，冷静了会儿道：“我没事儿，你们先出去好吗，我想安静一会儿。”
几个护士面面相觑，看女孩神智还算清醒，最终沉默地走出去。
卫生间门关上，恢复寂静。
沈妍浑身好像虚脱了一般，转过身，脊背顺着洗手台慢慢滑下去。
眼前一幕幕，全是触目惊心。
爸爸开着车，妈妈在后面给她剥荔枝，车内音响唱着我们一起看月亮爬上来。
这首歌旋律简单，朗朗上口，很容易学会，所以都快成他们的家庭主题曲了。
爸爸会唱，妈妈也会唱，她也会唱，他们三个都是跟着中央频道的音乐节目学习的。
车里音响响着，他们几个跟着歌曲的旋律一起哼唱，摇头晃脑的。
车里全是快乐的气息，她坐在儿童座椅上，高兴地小短腿摆的都要累了。
然后，车子就被撞了。
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她没有任何反应的时候，在她还撒着娇冲妈妈笑的时候，车子倾翻了，她听到了很剧烈地砰的一声响，像是夏天最大声的雷鸣。
但奇怪，她不痛，因为她被妈妈牢牢抱在怀里，妈妈用她自己的脊背，给她搭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区域。
血，好多血啊，全是妈妈的血，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流。
她不知道怎么办，只能麻木地去擦，然后喊妈妈，她甚至都不会哭了。
那一刻，痛苦让她失去了所有感官知觉，她听不到声音，闻不到气息，不会哭，不会笑。
她被路边的人砸烂玻璃抱出血泊的时候，就不会说话了。
交警很快就来了，他们把爸爸妈妈救出来，然后蒙上白布，放在路边。
他们流的血太多了，很快把白布也浸透。
所有人都在忙，没人顾得上管她，她就站在路边看，看了会儿，跑到担架旁，俯身想去揭白布，看看爸爸是不是开车太累了，睡着了。
然后就有路边的阿姨，一把狠狠地拽过来她的手问：“孩子，你想干什么啊？”
沈妍茫然地看着女人，很艰难地张口：“我，我要叫我爸爸.....”
那个女人眸子浮现同情，揉着她头说：“别叫了，你爸爸妈妈不会醒了，他们离开了，他们不能再陪着你了。”
不会醒了？
离开了？
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沈妍不明白，后来她才知道，在那一天，她忽然间就从一个被爸爸妈妈捧在手心的小蜜糖，变成了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小苦瓜。
后来警察传唤她过去，让她签各种各样的名字，她那时候还不太会写自己的名字，不能签名，她就摁手印，鲜红的印章摁在惨白的纸上，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小黑字。
她一直在警察局待着，然后她就在警察局，见到了那天，从大卡车上下来的司机。
那个司机很胖，脸上横肉很多，一看就很凶。
也确实是凶，他在警察局大闹，大喊大叫地说：“是那两夫妻不会开车，他们七拐八拐，活该被撞死，我是冤枉的！”
警察让他闭嘴，他还在喊，然后警察就把他压倒，然后拷了手铐。
紧接着，旁边一个女人就冲上来，哭哭啼啼地对警察说，你不能拷我老公，他没有错，他是被冤枉的，你们可以看监控，他是正常行驶的！“
警察局很乱，一波一波的人在吵闹。
吵的头疼。
可就算是头疼，沈妍也记住了这两个人的样子。
男的很胖，小眼睛，脸上有横肉，眉毛很粗。
女人瘦，皮肤很黑，嘴角有颗痣，眉毛是往下趴的，像两条黑色的蚯蚓。
她牢牢地记住这两个人的长相，她什么都不懂，却在那一刻奇迹般的明白过来，爸爸妈妈已经死了，被一辆卡车撞死的，而开车的那个人，就是那个男人。
再后来，有警察过来问她，问她父母有没有喝酒，警察旁边的一个阿姨就道：“你问她没有用的，这孩子才五六岁，受这么大刺激，她说不清楚话的啊。”
“我爸爸妈妈没有喝酒。”沈妍说出来了，虽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很艰难的喉咙里出来，但是她也说清楚了。
没有的，没有任何人喝酒，爸爸不会喝，妈妈更不会喝，他们没有错，他们正常开车，怎么会有错呢。
警察录下了她的话。
然后，那个司机就被关起来了。
一个很漂亮的警察姐姐问她家在哪儿，送她回家。
沈妍想了半天，摇头说：“我没有家了。”
爸爸妈妈都不在，那个空房子，怎么能算是一个家呢。
沈妍是忽然醒悟过来的，在六岁的年纪，明白过来，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孤儿。
然后，警察姐姐就开证明，写接收信，把她送到了当地一个最好的福利院。
她有了一个新的家。
警察姐姐把她送到福利院的时候，还送给了她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放到她手里说：“小朋友，你往后的路啊，还有很长很长，虽然没有爸爸妈妈陪你走了，你自己也要好好走下去，好不好？”
沈妍点头说：“好。”
警察姐姐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又告诉她，往后想爸爸妈妈的时候，就可以给他们写信，写在笔记本上，他们会看到的。
沈妍说：“我知道了。”
她说我知道了，但在心里明白，警察姐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她知道，大人的话，也是假的。
都在骗她，都在安慰她，都在同情她。
她们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其实，她早就什么都看明白了。
苦难可以让一个人迅速成长。
她六岁，可能，就有了十六岁的心智。
警察姐姐把笔记本交给她之后，就跟她说了再见，然后骑上摩托，要离开。
要开动车子的时候，沈妍忽然扯住她裤子。
警察很有耐心地俯身问女孩：“小妍，你还想跟我说什么吗？”
“名字.....”沈妍艰难的，轻声道。
警察姐姐皱了皱眉：“什么？”
“名字....”沈妍嗫喏着，“卡车司机的名字，还有，那个在警察局的女人.....”
警察的眸子一下复杂起来，沉默好半天道：“小妍，你其实不必知道。”
“我想知道。”
“小妍，坏人自会有坏人去惩罚，你就算记住也......”
“姐姐，我想知道。”沈妍打断她，一字一句道。
女人犹豫了很久，最终开口：“男人叫丁立国，女人叫王雪丽。”
再后来，她就听警察姐姐说，丁立国坐牢了，无期，没坐几年就因病死在了里面。
至于王雪丽，她搬出了宋城，带着一个女儿，去外地求生。
沈妍以为这么多年，自己放下了。
可是错了。
她没有放下，只单单是听见王雪丽这三个字，她就能回忆起女人在警察局说的那些话。
她说我男人是被冤枉的。
她说那对夫妻活该被撞死，因为她们胡乱开车。
她说你必须得把我丈夫放了。
她说那对夫妻肯定喝酒了，活该死。
活该死。
活该死啊。
很多年，沈妍接连不断的噩梦梦魇里，就会出现在这三个字，然后出现那个女人咬牙切齿，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她心里一直堵着一口气，她想，爸爸妈妈被侮辱了，她应该把这个仇报回来，可怎么报呢，她甚至找不到王雪丽这个人。
天意弄人，阴差阳错的，他们竟然以这种方式相遇。
她竟然，要给这个女人捐献骨髓。
怎么可以呢，沈妍一想到她的血要流在这个女人身上，她就恶心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她不能捐，不可以捐，就算她那几管血扔进河里，也不能流在这个女人身上。
沈妍猛然打开卫生间门，往抽血室大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