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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谢凌。
谢凌辗转十日,快马加急,终于赶在年后不久便来到了南京。
乌篷船划过青石板桥时,谢凌望着船头堆积的檀木箱笼。
“公子,到了。”船娘的吴侬软语拉回他的思绪。
谢凌“嗯”了一声,抬头便望着江边隐隐若现的黛瓦白墙,河上画舫,不远处的酒楼茶肆,皆繁华喧闹,不同于长安的富贵大气,江南则另有一种婉约空?的气质,到处是诗心画韵。
他幼时则同祖父来到江南办事,仍记得兰舟藕花,枫桥渔火,雨巷桂影。他曾在秦淮河上听着摇橹的吱呀声,最喜卖花女的歌声,也曾蹲在埠头看洗衣妇捣衣,也随幼童去摘过莲蓬,赤着脚踩过积水的石板路,最盼着黄梅天放晴。
但那段岁月,记忆于他而言已太久远。
再度来到江南,以他这个年纪,又是另一番感受。
见船靠了岸,苍山指挥仆从搬着箱笼,便见主子一人站在江边望着茫茫水色。
苍山上前,便给男人的肩上披上了件雪白大氅,似落雪覆玉。
江上雾气重,男人身上的衣袍都带着潮,在这样的冬天里,那冷能直钻骨头里。
上了岸不久,苍山便去打点。
谢家于江南有一处宅邸,其规制气度与当地世家大族的府院相较,竟无半分逊色。
他们坐着马车过去,常年看守宅子的仆人便立马出来迎接。
上月从长安来信,得知谢家嫡长孙要过来后,他们连忙将家具换成了新的,桌布与椅搭用的是苏州织造局贡来的云锦。男人居住的主屋也打扫好了,且安排了两个貌美的江南美婢在主屋里侍候。
谢凌穿过三进院落,便见一池碧水如镜,西园有栋藏书楼,东园则有株百年紫薇,因是过年,树干上还缠着祈福的红绸带。此刻只剩下遒劲的枝干,还没到开花的时候。
谢凌又进了主屋,便见管家的婆子在院子里领头,带了几个老宅里的仆人向他行礼。
谢凌扫了一眼,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停顿了一下,最后又转向角落里,看见了挂在架子上的一鎏金鸟笼,笼中养了只雪白鹦鹉,正在阳光下梳理着羽毛。
管家婆子诚惶诚恐的,她看守宅子多年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谢氏嫡支金尊玉贵的嫡长孙谢凌。
每个仆从脸上皆畏惧又讨好。
更有小厮,直直地盯着谢凌看,直咂舌。
他们是看守宅院的世仆,没想到有一天竟迎来了主人。
苍山见了,顿时眉拧成了死结。那些驻守江南宅院的仆役,常年困守空宅,与主家相隔千里,导致连高门大屋里的规矩都不知道。
苍山黑着脸,训斥了几声。
大公子的脸怎是能让他们随意打量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那些人连忙低下头去,战战兢兢的。
谢凌倒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也没阻止苍山的管教,立规矩是必要的。
但是大过年的,谢凌还是对他们问寒问暖了一顿,接着便让苍山给他们每人都给了个红包,便让他们先下去了。
苍山又叫了几个看起来伶俐的,让她们将公子箱笼里的衣物和书籍都取出来,整理在主屋里。
一丫鬟端上茶来,谢凌便坐下,取了本陛下给他的江南豪族名录来看。
用过午膳,在江南听到消息的谢氏旁支听到谢凌已经到了,忙备了礼上前拜访。
谢凌招待了一会,便叫他们回去了。
苍山送走这些谢氏旁支族人,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们这一路过来,路上不知遇到了多少次暗杀,饭菜被下毒,水船着火,烧毁了公子的两箱书籍……而今终于踏入南京地界,这里有谢氏旁支在,守卫齐备,旁支派来了好几个护院,明哨暗桩布得密不透风,至少那些人不敢再继续对公子下手了。
苍山又给太子的两个侍卫,安排了地方住下。
于是就这样,谢凌在南京的宅院里住下了。
虽是初七到的江南,但他们来到南京,街上还残留着些过年的气息,路上还有些爆竹碎屑未曾清理,家家户户门口贴着门神画像,尤其是夫子庙前,泮池水面还漂着过年的荷花灯,到处是欢声笑语。
这是个离表姑娘很远很远的地方,足够僻静。
苍山见男人屋里的灯还亮着,便端了夜膳进去。
进去后果真见谢凌临窗而坐,正在看书。他轻步上前,将食盒稳妥置于梨花木书案,青瓷食碟摆开,只见里头卤汁还挂着油花,是城南老字号的盐水鸭。
“主子,尝尝这金陵的盐水鸭。”
谢凌放下书,便尝了起来。
眼见男人坐在那慢嚼细咽的,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静谧得只剩下男人用筷子夹菜的声音。
苍山心里很复杂,过年到现在,他都没有在公子脸上见到过任何落寞的脸色,神情看不出一丝端倪,平静如潭,依然沉稳有力。
他不被外物所干扰,就仿佛这与家人团聚的新年与他无关似的。
男人只顾着调查江南世家错综复杂的势力,丈量土地还不够,谢凌还得想出条与丈量田地相辅相成的税法出来,需利国利民,百姓才愿意配合户口调查上报给朝廷。
否则的话,在豪强的阻力下,他们根本无法推行新政,尤其是这些江南世家背后还有着太后这把庇护伞,更是甚嚣尘上。
于是谢凌更是忙到连除夕和初一也是随意吃着简单的膳食敷衍了事。
眼见谢凌面容沉静如水,苍山更是将满口要说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就算是他,也劝不动主子停下来休息。
谢凌本要同一位户部的上峰一起来南京的,谁料他会提前过来,那位大人因要在京城与家人过节,按照约定的日子,年后才会过来,故此谢凌此时是孤身一人在江南。
谁都知道谢凌是陛下派过来的,江南这边的豪族已经早就约好了,孤立排挤这位谢大人。世家大族本来就是为了利益上下同心,更何况这次改革要削掉他们的田地,是以世家更是拧成了一股绳。
而上峰不在,谢凌要一个人在南京上下打点,更是举步维艰。
可想而知,男人此刻顶着的压力是有多么的大。
再者,办不好的话,谢氏对于陛下便没了用处,迟早会开始对谢氏世家下手。
如此衬托下,大公子对表姑娘的感情便显得微乎其微了。
苍山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自己越是不能影响到主子。
苍山见谢凌放下象牙筷,便轻手轻脚收走青瓷碗碟。
咯吱一声。
门关上了。
谢凌执卷沉吟良久,最后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他若不先拧下几颗硬骨头立威,只怕旁人愈发会轻视他,更不肯配合。
然而,这些豪族却是出了名的团结。
谢凌又研究了一会名录,逐步分析研究,终于研究出了这些江南豪族之间的攻破点。
他合上了名录,心里已然有了清晰的思路。
谢凌在榻上靠了一会。
夜风吹起屋内的帘子,谢凌缓缓睁开眼,望着夜漏,才知原来已经是子夜了。
谢凌想到了平日里表姑娘待自己的态度,虽亲近,但疏离有余,她自此至终不过将自己当做可敬的兄长。
他提前告别京城,转赴陌生的南京,倒也不失为一种最好的选择。
这里清清静静的,再也没有跟她相关的人与事物,他不必再睹物思人,也不会再被她影响从而乱了思绪。
若他仍留在京城,表妹在府里的银铃笑声只会让他越来越迷失自我,这不是他想要的。
至于开春后,祖母要给表妹安排亲事……
夜风继续刮着窗牖。
谢凌垂了眼,眸光轻淡。
祖母那边,他已经去说过了。
而表妹被养在谢府,她远在京城,应能安然无恙才是,他也放心。
南京这里是全新的事物,江南水墨天,烟雨楼阁。
这里清静,他在这里治愈情伤,也好。
谢凌眉目似被微霜覆着。
屋内檀香幽幽。
谢凌缓了一会,便又继续忙着现今该处理的事。
于是男人到了江南后的这些天,每日都忙得跟不停旋转的陀螺似的,几乎没有间歇的时候。
这些天,他逐渐将南京的门路摸清楚,又叫了谢氏旁支族人过来,嘱咐了些事情。
世家的好处,便是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有自己的势力和人脉。他这次要大刀阔斧,免不了他的族叔们鼎力相助。
这些江南豪族排挤着谢凌,谢凌到哪处处碰壁,或是暗中使绊子,更有甚者,流言如蛛网般缠来。
谢凌倒也不急,也不急着去拜见江南高官。他这些日子先暗中走访了江南各县标记,又着布衣混在农耕的老农或是漕运码头的脚夫中,与他们慢慢闲聊,从他们口中了解他们的亲人与好友有无田地被豪族侵占的事情。
这些言论,被谢凌一笔一笔地记在了纸上。
这些消息虽然微末,看似毫无用处,可说不定在某一天便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苍山跟着谢凌,每日见他忙得昏天暗地。
他诧异地发现,主子自从到了南京后,便全身心地投入了政务。
这样的忙碌,恨不得将一天挤成三天来用。这样的后果便是,日子会过得飞快,过去在京城的回忆逐渐淡远,眼前完全是生活在江南的真实感,每日醒来,脑海里被会被新一天的事情给占据,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主子也根本无暇再去想表姑娘的事情。
苍山都看在眼里。他终于知道,主子为什么要提前来南京了。
而上回见到表姑娘的时候,似乎是很遥远以前的事了。
春节,也过去了。
很快便要正月十五了,又是一个团圆的佳节。
谢凌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独自过了年,又过了元宵节。
……
然而在元宵节之前,大明却发生了件举国轰动的事。
正月十二,山东发生了百年来最严重的一次雪灾,短短两日,城墙根下的积雪便没过膝盖,人多冻死,路有僵尸,全国震动。
光是听着从山东传来的急报,都令朝堂上的人生了彻骨之寒。
今日早朝,满朝文武吵得不可开交,自古以来天灾防不胜防,也是令官员最无力之事,在大自然面前,人力则显得如蚍蜉撼大树。
这场罕见雪灾令山东百姓寒饿,城中流民无数,不仅牛马猪羊,连江溪中的鱼都冻死了,而最怕的事情也发生了,河面全部结冰,根本无法通航!
可瞧着这情形,若不紧急救援,山东倘若再一直这样下去,怕是要灭城了!
就在满朝文武全都束手无策,连安王他们都害怕接这烂摊子时。
秦王慕容深主动请缨,请求驰援山东救灾,主动提供物资捐给山东灾区,不仅如此,他还提供的不仅有物资调配清单、行军路线图,更附有精密的救灾方略。连如何安置流民,他都想好了。
明帝正因山东雪灾一事而急得火烧眉头,急需有人应下这棘手的担子时,见慕容深说得言之有理,也不管他是不是尚资历不够,大手一挥,这事便就交给慕容深了,又派了个户部官员与他一同前去。
安王慕容晟站在百官之中,变了脸色。
他忽然想起,先前慕容深曾派了一批人马紧急赶往山东,许是一早便听到了山东异状的消息,而当时自己则沉迷着团圆过年,来往酒肉应酬……
慕容晟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
眼见这次山东的功劳恐怕要由慕容深一人揽下了,慕容晟攥紧拳,于是从百官队列中出列,主动道:“七弟尚幼,然山东积雪三尺,需统筹各方力量……儿臣愿与七弟分兵协作,必能使赈济事半功倍!”
他绝不能让慕容深就这么得逞,独吞功劳。
明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慕容深。
“也罢,深儿终究是头一遭担此重任,”明帝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你二人便同去山东。”
慕容晟与慕容深齐齐应和。
“儿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