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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少强以前就是个奶油小生的演员,后来不知得罪了什么业内的大亨,当不了台前就转到幕后了。
男主角是我们公司签约的新人,半句话都不敢抗议,披上浴袍回保姆车去了。
许少强脱掉了上衣,胸口露出一个恐怖的纹身。一头长着翅膀,青面獠牙的老虎。
“那个摄影师,不要拍我的胸口,拍到了后期要抹掉,不要穿帮啊。”许少强交代。
秋瞳水汪汪的眼神突然变得冰窟一样黯然而空洞。
她在游泳池边孤零零地站着,像一只茕茕孑立的被遗弃了的孤鹅。
“秋瞳,秋瞳!”徐导演喊了她很多次,她都没反应过来。
“秋瞳,你没事吧?”我走上去,搀扶着她的纤肩,温柔地问。
她缓缓地扭过头,仿佛她的头上压着一座宝塔。我这辈子忘不了她脸上那害怕而绝望的表情。
“2010年5月30日,你不是住在1008房间里吗?”秋瞳问。
“2010年?”我也愣住了。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1008号房间”?几个场记暧昧地张大了嘴巴。
“啪!”她重重地扇了我一巴掌。
秋瞳转身就走。
“女主角,女主角!”光着上身的许少强从泳池里湿漉漉地冲过来。
秋瞳穿着高跟鞋,飞起一脚,踹中了许少强的裆部。
他哭嚎着跌落到游泳池里。
我无比佩服的是许老怪导演,他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开机了,直接录下了女主角踢男替身下游泳池的镜头。
剧本里的吻戏就这样临场改成了野蛮女友的风格。
我真没想到秋瞳的戏份是以这样痛苦利落的方式收尾的。
这部爱情电影以极小的成本获得了数十倍的回报,那个之前在包厢里喝醉的资方在庆功宴上激动得脱掉了内裤,冲到三里屯裸奔。
剧组里的每个人都是皆大欢喜,只有我,像一片秋风中凋零的落叶,在冰冷凄凉的水面,哀怨可怜地盘旋着。
在他们做后期剪辑的日子里,我终于找了一个安静的下午。
我去找了我的表哥——莫真,他开了一家侦探事务所。我写的许多悬疑小说都是以他为原型的。
“2010年的5月30日,我在哪里?”我问。
“你失忆了?”表哥摸了摸我的头。
“这些年拍戏走南闯北,徘徊过多少机场,住过多少旅馆,才知道我桀骜不羁的心一直在流浪。”我说。“我真的不记得那天在哪里。但我记得,2010年,我是拍了一部文艺电影叫《遗失的河流》。”
“何年何月何人何处。这个小case了。”莫真说,“我起码有十一种办法可以查出你那天在哪里干什么。但是最简单的就是……”
“催眠我?”
“不,是查你的开房记录。”莫真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电脑上敲击了一会。
“你怎么会有开房记录?”
“这是我们侦探联盟的内部系统。不仅有你乘坐飞机和动车的记录,还有开房和信用卡记录,从黑客那里得到的。”莫表哥输入了我的身份证号码,“2010年1月飞北京头等舱,2月飞上海商务舱,3月飞广州经济舱,4月去台湾坐船,5月11号高铁头等座去浙江长兴,25号一等座到杭州,有了!30号三等座到温州,入住香格里拉酒店,6月1日离店……”
“对对对!”我回忆起来了,说,“2010年5月,为了寻找《遗失的河流》的拍摄资金,我们到处找钱。大家都不看好文艺片。但最后我们在温州得到了拍摄资金。”
“有了时间,地点,你干的好事不会想不起来了吧?”表哥盯着我的眼睛,一语双关地问。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大叫道,“借你的电脑一用!”
我打开电脑,登陆了我的个人博客。出于树大招风的原因,我的博客早就出于关闭状态。但我还是顺利地进入后台,看到了我在2010年5月30日的日记和照片。
“今天和徐老仙,许少强等兄弟会见浙江的资方谈电影融资。一群暴发户的土豪!炒房子在行,对电影一窍不通!还妄想对我们指手画脚!最后有个张总愿意投三百万,但条件是那个岁数可以当她孙女的干女儿要当女二号……他们带我们去了花天酒地的夜总会,叫了很多公主作陪。张总帮我们发了十万元的红包,这笔钱用来拍戏多好?
招呼我的一个奇葩的公主,她说她叫小秋,想当一个女作家,所以去夜店体验生活。狗扯吧,编故事我是专家,想骗我?门缝都没有!
想当作家,我看她是没这个实力。当个不入流的小演员,倒还可以试试。她还说晚上去酒店向我请教写作的事情,哈哈,我住哪里她都不知道吧!夜场无真话,商场也是如此。等明天张总付了我们钱,就回去搞电影创作吧!”
看完这段博客,我自己都呆住了。几年前的我居然是那么刻薄辛辣,还是说当时找投资屡屡碰壁,已经接近崩溃,不得不在文字中发泄愤怒的情绪。而那个在夜店说喜欢写作的公主是?
我点击博客的照片,当时的手机像素太低。
灯光迷离,年轻桀骜的我和一群肥肠脑满的温州商人在当地最好的夜总会里觥筹交错,醉眼放光。豪华的真皮沙发上,还陪坐着一群莺莺燕燕,或是倒酒,或是唱歌的夜店公主。
我看到最后一张照片,迅速点击放大。
在我的旁边,偎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穿着蕾丝网状美人鱼装的夜店公主。再放大,她光裸的脚踝有一个精致的纹身。
我看到了!
灰色的天鹅。伸长高傲的脖颈,展开了的翅膀,努力往看不见的天空飞去。
是她!
原来江湖上的传言是真的!
据小道八卦,秋瞳在出道前,曾经在夜店坐舞台。为了正面反击负面新闻,我们甚至在电影宣传期间,还帮她安排了专访。
她回答记者的时候说,“年轻的时候,打过一些零工。后来遇见一个很特别的老师,于是觉得生活不能再狼狈下去。就一边自学表演的课程,一边去横店当起了横漂,后来幸运地被日本来的电影导演看上了……”
可是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晚上,我们见完张总,又马不停蹄地见了第三波投资人(对,张总已经第二波了)。我还记得我去上了个厕所,回来许少强还取笑我,“我们以为你被哪个女的拐跑了呢。”见完第三波人,我们又被灌得七荤八素。皇天不负会喝酒的。后来总算在浙江得到了投资,紧巴巴地拍完了我们的文艺片电影,在国外得了几个小奖。从那之后,我们电影的投资之路才逐渐顺利起来。
“这里有一份秋瞳的杂志专访。”莫表哥递给我一本《时尚明星》,“我还有事,你自便。”
封面上的秋瞳一袭文艺打扮,在古老的胡同捧着蔷薇,仿佛张爱玲的神韵。
我陷在侦探事务所的沙发里,翻开了秋瞳的专访。
记者:你能和读者分享一下你的第一次吗?
秋瞳:哪个第一次?
记者:初恋。
秋瞳:我的初恋是很奇妙的。那时候我喜欢看书,喜欢一个作家的作品,可是我太穷了,于是我去书店偷他的书。每一次居然都被我得手。但我想,也许书店的那个老先生早就发现了,只是不忍拆穿我。
记者:可以透露是哪个作家吗?
秋瞳:暂时保密。但他的书是一般女生不会看的类型。
记者:那你见过他吗?
秋瞳:很偶然的是,后来我在一个地方打工,晚上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一个客人居然就是那个作家。他的真人比书上好看多了。我告诉他我想学写作,他却告诉我,我长得很漂亮,应该当个演员。
记者:你们有什么浪漫的故事吗?
秋瞳:他好像还有事,很快就离开了。我下班后,像一个疯子一样找遍了整个小城的酒店,终于在一家酒店的前台得到了他的房间号。
记者:你进去了他的房间?
秋瞳(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呃,我大胆地去敲门。可是门没锁。我推开门,发现房间里黑乎乎的,都是酒味。
记者:他在等你?
秋瞳:不,他晚上去找电影投资,被人灌醉了。我走进他的床头,房间没有开灯,为了不吵醒他,我也不敢开灯。但是窗户外的月光照进来,他的胸口有一个老虎的纹身。我就觉得这个男人太n了。但那个纹身实际上真的好丑。
记者:后来呢?
秋瞳(反问):你说呢?那个晚上就像做梦一样。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离开了。等我再见到他,是三年后我去面试一个电视剧,没想到他的同事还把我写的自荐信发到了网上,我失去了那个角色……我真的没想到我以后会在遇见他。我更没想到的是,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我。
记者:你们的故事可以拍成爱情电影了。好的,再次感谢秋瞳女士接受我们杂志的专访。广大影迷们,我们要去影院支持秋瞳的新电影哦……
看完专访,我脑海中失忆的潮汐重新泛滥而回。
我捏紧了杂志,冲出了侦探事务所。
回到电影公司,徐老仙,许少强等人正在公司的天台开庆功晚宴,烧烤的烟火熏得墙壁出现了毕加索绘画,酒瓶子堆积如七层宝塔。
“你说一个人要睡过多少人,才会忘记第一个人?”为什么有人问这么奇葩的问题。
“一个人正常有两千个记住的人。一天睡一个,七年就忘记了。”居然有人给出更奇葩的回答。
“你他妈的过来!”我操起一个酒瓶朝许少强冲了过去。
许少强穿着背心,正以北京瘫的姿势躺在露天榻榻米上,他呆若木鸡。
“喝喝喝!每次都三杯就醉!”我给了他胸口一拳,又一扯,露出了他的老虎纹身。其实许少强以前告诉我,他胸口纹的原来是米老鼠,后来才改成了老虎。
他一直是个胆小怕事的人,靠纹身来吓唬和欺骗别人。
“你还记得我们那年去温州找钱拍《遗失的河流》吗?”我问。
“记得啊,投资人一波又一波的。那个晚上我喝醉了,在你房间里吐了。”许少强红着脸小声说。
“对,你们就换了房间睡。”徐老仙证明,“许少强还说他晚上做了个奇妙的春梦。哈哈哈,那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在场的人都笑了。
只有我没有。
在场的人都不笑了。
“艹你个鸟人!”我一脚踹倒了许少强。
他被我打翻在地,还支撑着起来,我冲上去,按住他的胸口,一记重拳,打得他吐血。
“老莫,我,我怎么得罪你了?”许少强挣扎着问。
“烂人!操蛋!赶快洗掉你的纹身!丢人现眼!”我骂个不停,在所有人异样的目光里。
我孤独而痛苦地离开了。
从此以后的影坛,没有了秋瞳。
有人说她去了日本,有人说她嫁给了一个中东富商,也有人说她息影回到了乡下。
无论如何,祝你有个幸福的结尾。
秋瞳,本来就只是个艺名。
秋天的瞳孔隐藏在树叶的后面,悄悄看见一些天堂里透出来的遥远而惘然的微光。
时间如河流,悄无声息地把年轻人拍死岸边。
我们还是像所有的电影公司一样寻找剧本,面试演员,融资建组,拍戏发行。
一朵花落了,一朵花开。人们喜欢鲜花,不是因为它美丽,而是因为它会凋零。
谁又比谁更过得好,谁又嫁入豪门,谁又咸鱼翻身,谁又把谁遗忘在霓虹如雾的大街。
迪斯尼的电影《灰姑娘》上映的时候,我和一个刚签下的女艺人去看了电影。出来影院的时候,女艺人问我,“莫老师,你知道辛德瑞拉是什么意思吗?”
以博学多闻著称的我结舌了。
女艺人说,“我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cendrillon是灰姑娘的法文名字,它其实不是真名,而是一个外号cendrillon,由cendre和souillon这两个单词组成,‘cendre’在法文中是‘灰’的意思……”
莫名的,空中飞过一只灰色的鸟。
也许是幻觉。
灰的天鹅。时光的灰。灰飞烟灭。
我想有个人,已经变成我胸口伤心的刺青,刺透了我的灵魂深处,怎样都无法抹却,也无法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