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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回忆扯出去老远，韩麟摸摸自己花白的头发，感叹一声：“这些事情，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了，隔了这么多年，那天的酒我依然记得是什么滋味。明礼一番话差点打碎了我的信念，却又让我明白自己该为什么而战斗。
所谓天下苍生，不就是你我么。
明礼为天下苍生，我为家人而战，算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我打定主意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打败你父亲，只可惜事与愿违。紫阳河一役，是我这辈子打的最苦的一战。”
韩麟沉默了一会，像是不忍回忆一般匆匆略过。
韩麟提起这场战役，柳月略有耳闻，紫阳河一战，是云泽灭国之前最后的一场战役，宣德六年冬，萧亲率二十万精兵南征云泽，最后于云阳城外百里处的紫阳河展开生死之战。那一战，血流漂杵，紫阳河塞，数万男儿战死沙场，残剑折戟铺满荒野，至今河边还时不时有白骨露出来。枉死的冤魂不得安息，据说离得近了还能听见凄厉的哭嚎声。
“云阳城的城门是从里面被打开的。我们苦苦守着紫阳河防线，没有被敌人打倒，却死在自己人手中。萧许以重利，云阳城中的权贵世家倒戈北宁，打开云阳城的城门放敌军入城，我们腹背受敌，彻底溃败。”
韩麟嗤笑一声，萧的这招釜底抽薪可谓是狠毒，纵使韩家军再意志坚定，再视死如归，也敌不过被当做弃子的命运。一个弃子，再怎么挣扎也逃不过一死，这可不就是印证了梁振的话么，他们不过是供权贵驱使的蝼蚁，不过是在做毫无意义的牺牲。
“云泽国就这么灭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就被北宁国吞灭。我父亲至死不得瞑目，他征战一生，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的书房中，真是屈辱不堪。国君投降，皇储成为质子，就连公主也不能幸免，国破家亡，莫过如此。”
听到这里，柳月唯有默不作声。这段历史他大多知道，但是由当事人说起来，又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痛彻心扉。
宣德七年初，云泽国末代皇帝蓝晏举国投降，萧封他为云阳王，迁居行宫，太子蓝邵北上为质子，大将军韩襄自杀殉国。与此同时，另一件事情的发生一样影响深远，几乎改写了所有人的命运，那就是云泽国最后的公主，蓝蕊公主北上和亲，被萧封为夫人。
蓝蕊公主，就是晋阳王萧珹的母亲，也是韩麟的未婚妻。她以整个云泽国为嫁妆，嫁入北宁，萧几乎用迎娶皇后的仪仗来迎娶她，集合能工巧匠为她修建单独一所宫殿，并且亲自出迎百里。然而这场盛宴也成为了云泽国最后的哀荣，至此天下一统，北宁云泽合二为一，成为新的大宁王朝。
柳月无法想象当初云阳城破的时候，还在前线负隅顽抗的韩麟是什么心思，也无法想象他眼看着自己的未婚妻远嫁他人时心中作何感想。保家卫国的信念，在那一瞬间彻底破灭，这是比杀掉一个人更残酷的事情，柳月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中一阵恶寒。
略微停了停，韩麟又讲述起后来的事情。
“云泽灭国之后才三年，云阳王便溺水而死，云泽人一向喜欢安逸，北宁人却尚武，刑法严峻，赋税沉重，国人渐渐心生不满。云阳王一死便传出很多流言来，等到太子蓝邵死在平城之后，这股不满就成了暴动，解甲归田的将士纷纷起义，我作为韩家家主，不得已参与其中，至此便再也脱不得身了。”
蓝晏据说是因为醉酒之后不小心掉入荷花池里淹死的，但也有人说是北宁人将他谋杀了，其实真相后来大家都不大在意了，总归他是意外死亡了。
世人皆知蓝晏是个优柔寡断的亡国之君，他是追求“美”的人，他修建了世上最美丽的宫殿，召集最美丽的女子侍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连身边的奴仆和大臣，都要挑选美貌的，云泽国在他的带领下陷入前所未有的奢靡之中。但是他虽不是什么英明的君主，却还算得上仁慈，对朝臣百姓都很宽容，偶尔还会减免一些赋税，比起前两任君主的喜怒无常残暴不仁来，他在民间的声望还算不错。
云泽国灭亡之后，北宁国的严苛统治让这些过惯了安逸舒适的生活的士人贵族十分抵触，所以蓝晏的死注定成为一根导火线，引起所有旧贵族的不满和猜疑。这种不安酝酿着，在质子蓝邵惨死平城皇宫之后彻底爆炸。
“蓝邵也是个可怜人。”韩麟叹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说到底蓝邵也不过是利益的牺牲品，被交织的命运缠绕着，最终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
蓝邵惨死在平城的消息传回云泽，云泽百姓群情激愤，以云泽国国师为首的一干云泽贵族组成青焰帮，联合七路义军，共同推举韩麟作为义军领袖准备复国，这就是永安五年的南泽动乱。
虽然云泽国已经灭亡，但是韩家尚在，韩麟作为新一代的韩家家主，站在这风口浪尖上。之前跟随韩家的将士们公然推举他作为领袖，韩麟无法拒绝，与其说他是不情愿的，还不如说是被裹挟的。
战争波及到南方数十个郡县，义军势如破竹，连设在云阳城三十里处的江南大营都被连根拔起。眼看又要成为南北对峙的局势，已经封为镇远侯的梁振再次率兵南下平叛。
“我再次见到明礼是永安五年，那个时候义军正是气势高昂的时候，再次相见，明礼果然毫不留情，他知道义军本就是乌合之众，只要打败我便可瓦解联盟，所以一上来便竭尽全力，我们打了个你死我活，最终我还是输了。
义军一溃千里，凡是支持起义的云泽人轻则流放，重者灭族，韩家也在其中，我不光连家人至亲都护不住，就连自己也成了阶下囚。
我这辈子第一次去平城，还是托你父亲的福，北方的冬天真是冷啊，我坐在囚车里，明礼便骑马在一边陪我说话，说起来，这一路我们还在一起喝过不少酒。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等着过来送死的人，昔日的旧部，江湖的朋友，一批一批前赴后继，将雪都染成红的。
我想要寻死，却被明礼拦着，再后来，我就到了平城。”
韩麟平静回忆起这段屈辱的历史，脸上已经没了愤恨不甘，想来所有的悔恨和屈辱，已经在那一个冬天里统统都化作冰水融入骨髓之中，最终和他再也分不开，成为他躯体的一部分。
故事讲到这里，还只是韩麟自己的事情。韩麟就像一个外人一样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他将自己的屈辱历史讲述出来，引得旁人心痛惋惜，自己却无悲无喜。
柳月虽未说话，眼神却流露出悲伤来，韩麟的遭遇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那样一个温柔的人却在战场上杀人如麻，虽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是说到底也不过是无奈的选择，他率军毁灭一个国家，云泽人至今仇恨着他，这份罪孽太过沉重，可惜他只是血肉之躯，没有钢筋铁骨，结果只能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韩麟温柔地看着柳月，似乎想安慰安慰他，本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又缩了回去。半响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不要怨恨子昭，长辈们的恩怨，实在不该牵扯到你们小辈身上。”
柳月正沉浸在悲伤之中，韩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他实在摸不着头脑，何况“子昭”是谁，他根本不知道。
接下来，韩麟说到他在宁朝皇宫中的事情。
韩麟带着无数为他而死的人的鲜血到了平城，麻木的活着。
“到了平城，我被关在天牢中，萧亲自来见我，他晓以大义，许以重利，让我放下仇恨归顺宁朝，但我已是心如死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什么道义，什么家国，那时的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要等到萧没了耐心，我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萧亲自去天牢见他，本意还是想解除两国之间的仇恨。这次起义之后，凡是支持义军的人都遭到了清洗，云泽的旧贵族所剩无几，青焰帮也成为乱党，帮众一经发现就地斩杀。萧命人重建江南大营，并派重兵镇守各个郡县，一番血雨腥风之后，南方诸郡表面上看起来平和了，其实暗中波涛汹涌，就像是埋在地下的火雷，只要有个契机，便会炸开。
这也是萧不愿杀韩麟的原因，韩麟身为云泽义军的领袖，云泽国师死前又将青焰帮交给他，再加上韩家的影响，杀掉这样一个人只会招来南方诸郡更大的反扑，还不如利用韩麟的身份来控制南方诸郡，只要降服韩麟，南方便可安定。
但是夺妻之恨，灭国之仇，怎么能忍，韩麟本已了存了死志，更加听不进萧的话，只是在天牢中静静地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韩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已经冷了，韩麟依旧捧起来喝了一口，苦笑道：“你父亲这个人，战场上是个冷面阎罗，一起喝酒像是个放荡侠客，私底下其实却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我在天牢心如死灰，他来看了我一回，回去居然想出了一个狠毒的法子来治我。哎，他居然说动公主来劝我我。”
提起这个他青梅竹马的恋人，韩麟只是叹息了一声，柳月不太清楚宫廷秘闻，只听闻这位公主是云泽国首屈一指的美人，不过这些年来几乎被人遗忘了，想来嫁过去之后过得也不好。然而他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费尽周折请出公主去救韩麟，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韩麟没在意柳月的走神，他同样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向后辈讲述这件事，在他看来他们这一代人的恩怨情仇，实在是有太多身不由己，以柳月的年纪是不能体会这种痛苦的，这些事情只好一笔带过。
“公主与我从小相识，奈何天意弄人，她是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纵使我心如死灰，也不能忽视她写下的血书。她要我活下去，不为家国，只为自己，放下这一切的仇恨，代替她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最后，我答应了。
我到底是个懦弱的人啊。或许我一直没有死就是因为心中还存着一点念想，期望有一天能抛下身上的负累，自由自在的活下去，哪怕做一个乞丐也甘心。公主的话，只不过是将我心底的渴望说出来了。最终，萧没有杀我，将我流放到阳泉关，我解散青焰帮，解散韩家军，彻底不问世事，决定一个人在荒漠里了却残生。
可惜，我还是没能挣脱。想来是我罪孽太深了吧，这几年的自由，不过是从上天那里偷来的。”
韩麟见柳月一脸疑惑，微微一笑感叹道：“你父亲是我见过的最通透豁达的人，或许他早就看透了我，知道我并不想死，就不忍看我死了；或许他只是觉得我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放我离开反而更利于世事，哎，我说过，他其实是个很爱管闲事的人。”
柳月不由得有些想笑，笑了一下心中却发酸发苦，是啊，他的父亲确实是个“爱管闲事”的人，管了不该管的闲事，自然没个好下场的。
韩麟作为云泽叛军之首，梁振多方为他奔走，还请出了公主，纵使他为他宁朝立下汗马功劳，纵使他和皇帝情同手足，此时此刻，萧心中只怕也生了芥蒂。
“后来的事情，就是你父亲的死因了。”韩麟放下茶盏，沉默了良久，一向很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韩麟望着柳月那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眉眼，沉痛的说道：“是我害了他，孩子，你恨我是应该的。”
“明礼因为我的事情被弹劾，萧保留了他的封号却削了他的军权，将他调往荒凉的凉川郡驻守，说是折辱也不为过。
等到永安十三年的时候，凉川大营发现了粮草亏空事件，监事不明不白的死在牢中，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父亲，更有传言说他是勾搭上云泽的叛军想要谋反。我本来被流放到阳泉关，当时就在西北，这些事情很快就传到我的耳朵中，我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于是我联系了云泽的旧部调查此事，本想给明礼洗刷罪名，却不想正中敌人下怀。”
韩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当年的事情，与他的确是巨大的耻辱。
“当年我解散青焰帮解散韩家军一走了之，现在想想竟是我一生犯得最严重的错误，我低估了他们心中的恨意，他们一直在等待复国的时机，明礼是宁朝的大将军，他只要存在一天云泽就不可能复国，所以这些人设了一条毒计，诬陷他与云泽人勾结谋反。
这可真是贼喊捉贼。我一出面便彻底坐实了这些所谓的证据，变成了他的‘同谋’。加上之前明礼为我奔走的事情，事情便越来越有口难辩。青焰帮早已不受我控制，云泽旧臣也对我心怀怨恨，索性想借萧之手把我和明礼一起清算掉。
是我害了他，明礼就这样被定了罪。他上京之前我匆匆去见了他一面，本想和他一起去见萧，为他站出来辩解。明礼却制止了我，他说事情到了这一步，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他身上的杀孽太重，若是用他一条命，能平息云泽百姓心中的仇恨，也算死得其所。
孩子，他是抱着必死的觉悟去平城的，只是没想到会连累那么多的人，可惜，可惜……”
韩麟一连说了两个“可惜”，他的声音幽幽的传来，柳月眼中一片血红，二十七颗人头滚落地上，父亲的头颅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睛看着他，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是笑，那个场景，是每次午夜梦回时柳月的噩梦，仿佛一低头，就能看见地上那颗带着安详笑容的头颅。
“明礼子嗣艰难，没想到还留下你一个，孩子，我知道你想报仇雪恨，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是非对错算不清楚。你父亲将你藏起来，就是不想让你参与这些事情，他只希望你平平安安一辈子。
我今日来就是来劝你的，就像当年明礼去劝我的一样，放下仇恨，放下执念，不要被仇恨蒙蔽，做出更多的错事来。昌邕是个是非之地，王伏此人虽是你父亲的旧部，却已经入了歧途了，他不择手段搅得天下大乱，拉这么多人陪葬也要给明礼复仇，若是明礼泉下有知，只怕第一个不赞成。
你还年幼，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我不希望你变成王伏那个样子。你如此聪明，一定能够明白我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