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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梁振，韩麟可是将他的样子深深记住了。
今日梁振穿着便服，身边只带了一个随从，看到这边起了冲突，便过来瞧一瞧。梁振和随从三两下将打架的人拉开，顾愈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了，其他几个人也没讨到好处，一个个都打成了烂狗头，身上都是血迹，衣服都成了破烂。
众人见架打完了，一个个讪讪的就想离去，梁振的随从却将门堵住，一个人也不放走。过了一会巡逻的人来了，大家一见这架势都怕惹祸上身，神色便有些慌张，早没了刚刚瞧热闹的兴奋劲。好在北宁人只是将几个打架的揪了出来，那几人一个个和鹌鹑一样，被巡逻的士兵拖走。
等到北宁人一走，大家便一哄而散，酒肆里一下子只剩下韩麟他们这拨人，梁振主仆还有掌柜伙计，韩麟见状不妙，示意手下的人也赶快离开。
韩麟正要踏上门槛，梁振出声道：“这位小兄弟，可否陪我喝杯酒？”
韩麟心下一惊，估计自己被识破了身份，正犹豫着是就地来个玉石俱焚还是蒙混过关的时候，梁振又道：“这人一下子走光了，我一个人喝酒实在无味，看你的样子，一定还没来得及喝上酒，过来吧，我请你喝，秣城中就数这家的花雕最正宗。掌柜的，拿两坛花雕来，再来些下酒菜。”
韩麟按下袖中的匕首，回头一望，梁振斜倚在窗边笑着朝他招手，那个笑容明亮而真诚，就像一个时隔多年的老友一般，招呼着他过去不醉不归。
韩麟已经很久没见过那样明亮温暖的笑容了，晃了晃神，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坐在他的对面。
韩麟坐下来了之后便有些后悔，心道自己此举太过鲁莽。梁振此刻的样子和战场上的比起来辩若两人，若不是韩麟见过梁振凶狠的模样，定要认将他认错。好在两人虽然是老对手，却还不算真正见过面。韩麟太过年轻，怕不能威慑敌军，每次出征特都会戴着兽首面具，是以韩麟清楚地知道对面坐的是梁振，梁振却没有认出韩麟来。
掌柜估计是被梁振刚刚的架势吓住了，一点不敢怠慢，亲自抱了两坛上好的花雕过来，又陪着笑脸送上下酒菜。梁振随手拿过一坛酒来，拍开封泥，瞬间浓烈的酒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梁振倒了两碗酒，推给韩麟一碗，然后端起酒一饮而尽。
一口气喝完，梁振大笑道：“好酒好酒，再来！”
梁振穿着随意，头上未戴冠，身上连佩剑都未带，若不是他的随从虎着脸站在一边，真叫人以为他也是个平民百姓。
韩麟心中忐忑，面上做出不慌不忙的样子来，手却下意识的去摸胡子，那两撇胡子是特意粘上去的，韩麟怕掉下来露了馅。这一举动落在梁振眼中便觉得韩麟是紧张了，便笑着说：“哈哈哈，小兄弟别怕，我虽是北宁人，却也不是坏人，两百年前，我们是一家人啊。来，接着喝。”
两人便又喝起酒来，喝了一会儿，韩麟才知道梁振是个健谈的人。
两人身份都不便透露，所以都识趣的没有多问，梁振只说自己是北边来的商人，韩麟说自己是秣城的百姓，两人喝着酒捡了些天南地北的事情谈论。
梁振问南边是不是有一种酒是用花酿的，这个韩麟知道，这种酒名字叫醉春风，是用长夏郡产的白萝花酿的，口味清甜后劲十足，喝了之后浑身暖融融，如同三月春风拂面，所以得了个“醉春风”的名字。不过这种酒产量十分少，据说要几百斤的白萝花才能酿出一小坛酒来，年景好时产量也不过百坛，若是白萝花开花时碰上阴雨天，那一年就只能绝产，所以“醉春风”历来都是云泽贡品，从不外流。
韩麟喝过，不过他不大喜欢，他喜欢烈酒，醉春风太过绵软，和喝蜜浆无异。
梁振又问南方海中有一种比船还大的鱼是什么样的，韩麟也没亲眼见过，说不出所以然来，梁振便笑着约他以后一起出海看大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梁振的口气太过随便，好似去南边看大鱼就像去自家后院走一遭一般。现在云泽国还没有灭亡，梁振便已经以主人自居，这是何等的狂妄。
韩麟心中不悦，便说道：“昔年东海有神鸟会唱歌，东海王千方百计抓来，拿金玉做的笼子关着，拿美味珍馐喂着，但是神鸟既不开口吃东西，也不开口唱歌，不过几天就死了。我听说南海的大鱼也是有灵性的，足下千里迢迢来云泽就为了这些，不知道那鱼会不会现身。”
梁振一愣，他听出了韩麟言外之意，韩麟用神鸟和大鱼自比，这是在指责他们北宁人残暴卑鄙，只为一己私欲而置云泽于水火之中，即使云泽灭亡，他们这些百姓也会和神鸟一样宁死不屈。
两人对视一眼，梁振突然哈哈大笑，一把将手中的碗搁到桌子上，朗声道：“小兄弟此言当真是豪迈，只是不知道云泽又有几人能做到这个份。你看看街上，城中的百姓依然生活得很好，换个皇帝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换个名头，只要不威胁到他们的生活，他们才不管谁输谁赢。而王孙贵族，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才拼死抵抗，叫嚣着忠贞不屈。说是抵抗，也不过是躲在普通将士们的身后，拿着别人的性命去挡刀子。
况且你怎么就知道我们北宁人只会将神鸟关进笼子里，你怎么知道我们北宁人不会给百姓一个更好的生活。我看你也是军人出身，你们的皇帝并不是个明君，你们的百姓根本不需要你们的保护，你们拼死抵抗，不过是浪费更多的粮食，损毁更多的屋舍，害死更多的人命。刚刚那个打架的人倒是说的对，你们只是在毫无意义的送死。”
“你……”韩麟一气之下居然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梁振的话比刚刚那个叫顾愈的酒鬼的话更戳人心。这也正是韩麟的迷茫，他们的皇帝还在寻欢作乐，他们的百姓只是想要苟全性命于乱世，那他们这些将士浴血奋战是为的什么？为了这虚伪的名声和道义，他们拼上性命值得吗？
天道无常，谁规定帝王能够高高在上，谁规定平民只能任劳任怨。北宁的入侵是不道义的，而他们这“正义”的一方其实也不过是用所谓的道义绑架大多数人的幸福，只是为了维护少部分人的富贵荣华而已。
原来这天地间，本身就是没有什么道义可言的。
梁振见他眼神迷茫，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年轻人，我并不是指责你，只是你要想清楚，你的刀剑是为谁而挥，你的鲜血是为谁而流。”
韩麟心头剧震，他被梁振问住了。
“那你呢，你的刀剑为谁而挥，你的鲜血又为谁而流？你刚刚的话不过是诡辩，强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罢了。北宁和云泽本该是互不干涉的，即使云泽国再弱小，云泽的君王再昏庸，也是我们云泽自己的事情，不与北宁人相干。
不管你有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掩不住你们持强凌弱的事实，说到底你们也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利的卑鄙之人罢了。你和你的军队，也不过是供你口中的皇孙贵族们驱使的工具，你们难道不是毫无意义的送死吗！”
韩麟反唇相讥，刚刚他被梁振的话乱了心神，仔细一想又不是这么回事，现在他倒要看看，梁振该怎么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
梁振看着压抑着怒火的韩麟，眼中露出奇怪的神色来，有几分愧疚，有几分怜悯，还有几分决然。他缓缓喝完一碗酒说道：“这个问题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找到答案的。这场战争的起因想必你很清楚，风起于青萍之末，终成盛怒之势，其势不可挡，非一人之力可以扼挽。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要阻止这场战争，最终不过是徒劳，既然刀剑已经出鞘，便是要嗜血的，如今最好的选择只有一条，越快收拾干净越好。
我是个武将，能做的只有上阵杀敌，唯有迅速打败对手，方能还天下一个太平，才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所以我告诉你，我的刀剑还是为百姓所挥，我的鲜血依然是为天下所流。我对每一个死在我手下的人抱以愧疚，但是下一次，我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斩下他们的头颅。
我们不是在无意义的送死，我们是为了明天，为了将来，你明白了吗？”
韩麟听完良久无言，梁振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劈下，把惊呆了，他从未想过还有人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战斗的。
以战止战，用杀戮换取天下太平，这便是梁振心中坚定不移的信念。
晦暗不明的酒肆中，两人都沉默着，梁振说完这些反倒显出几丝萧瑟来，他看着桌上的空碗，又笑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和理由，你的鲜血为谁而流，只有你自己能做主。或许这世上，本就不该有你我存在，但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算了，今日你我在此喝酒本是缘分，不论你来秣城做什么我都当做没看见。不过今后你我若是在战场上遇见，我不会手下留情。”
梁振吩咐掌柜的再拿两坛好酒来，掌柜的讪讪地托着酒坛过来给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抱起酒坛来互相示意，一口气将整坛酒喝个精光。
喝完酒，韩麟抱拳说道：“后会有期！”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酒肆。
等在暗中的护卫心惊胆战地看着韩麟出来，拥着他迅速消失在秣城的小巷中。
韩麟坐在马车上，浑身飘浓郁的酒香，他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烈酒，脸上已是火红一片，四肢也开始发软起来，偏偏两只眼睛清明得很，漆黑的眼珠子中就像飘着两团火，将他的迟疑迷茫烧个一干二净。
梁振抱着为天下太平的念头战斗，而他也有不得不战斗的理由，不为天下，只为家人，只为那些枉死的袍泽。
他想背负的从来就不是天下。
护卫见他一副快要醉了的模样，抱怨道：“少主，你这样做太危险了，梁振估计已经识破我们了，得赶紧离开这里。”几人心中都不愉快，这番打草惊蛇，莫说刺探消息，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慌什么，放心吧，他不会追过来。”韩麟强撑着坐起来，梁振风轻云淡地倚在窗边喝酒的模样在他眼前闪现，他想这样一个潇洒的人根本不屑于阴谋诡计，他一定要堂堂正正的在战场上打败他。唯有这样，才不负今日的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