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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宜拿着那张薄薄的绢纸出神了很久，宋先生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王宜这幅样子，宋先生皱皱眉头，自从那晚王宜被接回来之后便是这幅表情，眉头上的褶皱没有一刻舒展过，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层。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情王宜绝口不提，不管是太子去问还是他去问王宜都不说，太子问话他不说宋先生还能理解，自己人相问也不说就有些古怪了。
宋先生见他拿着绢纸愁眉不展，走上去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是边关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晋阳王已经启程回京了。”
“这是好事，大人不是一直盼着削了晋阳王的兵权吗？”
“削了他的兵权，你觉得今后会怎样？”
“大人是担心西北战场再无人能够抵挡赤沙人？”
王宜连叹了几口气：“哎，朝中若是还有人能领兵，老夫当初也不至于让晋阳王领兵，现下真是进退两难啊。”
宋先生跟着王宜有几年了，大概知道王宜在纠结什么：“大人是想保晋阳王？”
王宜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这样说？”
宋先生微微一笑道：“大人这几天日日夜夜牵挂着西北战况，议和在即，西北早已停战，大人是记挂晋阳王的动向吧，太子这几日不断派人送补品前来，大人一概不加理会，太子和晋阳王，此消彼长，大人既然不加理会太子，定然是舍不得晋阳王了。”
“哎，什么也瞒不过你。”王宜苦笑几声，他忍耐了这么多天，实在是再也忍不下去了，遂把那晚密会何意的事情说了。
宋先生吃了一惊，他与王宜一样没有料到晋阳王会这样行事，何意的话再明白没有，这是逼着王宜倒向晋阳王。宋先生是王宜的幕僚，自然想事情是向着王府的，他沉思很久问了一个问题：“大人觉得太子能够胜任天下之主吗？”
王宜摇头叹息：“太子聪慧机敏，但是……哎，若是好好教导也不至于成今日模样，作孽啊！”
“何意说的倒也没错，大人觉得四殿下又如何？”
王宜垂下眼睛，这件事他也想了很久了，萧璨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虽然也聪慧过人，然而从未经历风雨，依旧一团孩子气，太平时节也就罢了，现在四境不宁，这样一幅重担交到他手里，实在前途堪忧。
宋先生知道王宜心中难以抉择，遂从旁劝解起来，“晋阳王手握重兵，等他到了平城，慢说陛下不会轻易动他，就是我们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晋阳王要反，何必将事情挑明，他拿天下安危来要挟大人，至少可以说明他并不想挑起战事。就这点来说，大人你其实是立于不败之地的，至于何意的一番言辞，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所谓旁观者清，宋先生几句话说中了要点，王宜豁然开朗，萧珹若是真有二心何苦这样麻烦，以他的势力，要造反还与他商量不成，何意那晚半是拉拢半是威胁，说到底也是不想挑起战争。
“大人，不管晋阳王此举是心系天下还是做戏，他肯委曲求全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满朝武将现在没有一人能够抵得过晋阳王的威望，赤沙人对中原的野心岂是一次议和就能满足的，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卷土重来的，晋阳王还毁不得。
何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旦赤沙人的铁蹄踏入平城，不管是萧家还是王家，都再无任何意义。”
王宜没有做声，宋先生那一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让他更加纠结，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天下是皮，百姓是毛，但是对于王家来说，东宫乃至皇权才是皮啊。他何尝不想也为天下苍生大义一把，只是这份大义背后，是拿着王家百年基业做赌注，他如何能狠下心来。
良久，王宜说道：“先生的意思，是先保住晋阳王了？”
“不错，先保住晋阳王，议和尚未谈妥，何意既然胆敢要求再宽限一冬，不如再等一等，看看他们有什么打算。”宋先生说完微微一笑，压低声音接着说道：“至于以后，若是晋阳王坐大，大可效仿十年前的旧案。”
王宜心中一冷，不觉握紧了拳头，那晚何意那句“自毁长城这种事情难倒还要再来一次么！”依稀在耳，十年前的旧案吗，自毁长城吗？王宜眼前不觉又一次看见梁振带着镣铐的影子，那声叹息如附骨之蛆一样纠缠着他，让他在后悔与无悔之间摇摆，而现在，他要再选一次。王宜疲惫的揉揉额角，敷衍似得说道：“那就再看看吧。”
宋先生没有追问，但他知道王宜心中其实是认同了的。
到了月底，王宜终于下定决心却说服太子暂缓行动，同时劝说陛下暂时不将萧珹召回来。他准备好的奏章还没有呈上去，便又接到前线传来的密信，展信一看顿时脸色发青。
来信上交代的很简单，武关突发紧急军情，赤沙人突袭凉川郡，军报也是走官驿入平城的，路上被萧珹撞见，萧珹一见之下不放心，执意要回前线，使者不同意抬出圣旨来，言说晋阳王这是要抗旨不尊。僵持了半天功夫，萧珹一言不发只带了两个亲卫骑马回了武关，留下一个侍从捧着晋王的印玺宝册和一封认罪信跟使者回平城。
使者看着晋阳王身边的侍从捧着的金印，感到脖子那里凉飕飕的，头上冷汗涔涔，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萧珹会这样做，偏偏他又拦不住。他可以想象得到回到平城是一个什么场景，他会是第一个推出去顶罪的祭品。
且不论使者是如何的担惊受怕，王宜接到密信的时候被气得仰倒，原来晋阳王根本就没打算给他考虑的时间，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何意当初那番话不仅仅是为了拉拢他，更重要的只怕是为了试探他，或许正是由于那晚自己的犹豫给了萧珹这样做的底气，萧珹这是认定他一定会选择助他一臂之力了，此时这样做不过是再逼他一把。
王宜气得吐血，被人利用的滋味并不好受，气过了之后却又无奈一笑，暗暗道：“王宜啊王宜，你现在真的再无退路了。”
消息还未传到平城，王宜先去东宫找太子，太子见到王宜主动来找他，很识趣的将之前吃闭门羹的事情忘了，吩咐厨子做了几样精致菜肴摆到暖室里，好好招待王宜。王宜知道太子的心思，想到今日的目的，看着太子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温情，不管怎样太子都是他的外甥，到底不忍心伤他。
两人坐定，王宜说道：“殿下，老臣今日来并不是为喝酒，是有大事与太子商议，太子先看看这个。”说罢将密信递给太子。
太子拿起来一看，一拍桌子，冷笑道：“老三果然坐不住了，这回我看父皇怎么护他。假惺惺地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真是令人作呕！”
“殿下，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王宜提醒太子别被嫉妒蒙住了头脑。
太子顿时怒不可遏，他当然知道萧珹回了军中是个什么后果，怒道：“这还不是托舅舅的福气，我早就说过那贱种不能相信，舅舅非不信。舅舅你为何当初执意举荐曹希，现在好了，放虎归山，舅舅倒怪我使性子了？”
王宜被这句话顶了一个跟斗，大喝一声道：“太子，举荐曹希乃是迫不得已。边关还没有安定，满朝武将再无人有晋阳王的威望，太子你可想过贸然除掉晋阳王的后果，你太心急了！”
“哼后果，我就不信天下除了萧珹还没有人能领兵了，再说就要议和了，还留着他做什么。舅舅就是妇人之仁，现在难道还想偏袒他么，可惜晚了，他都已经谋反了！”
王宜也有些气愤了，冷笑道：“事已至此，太子不想办解决问题，急着责骂老臣是什么意思？”
“舅舅这话说的，我哪里敢责骂你。舅舅现在急着问我想办法了，当初若是听我一句话，萧珹也不至于活到今天。”
王宜被太子几句话气得都忘了今天来此的初衷，太子大声唤侍从进来替他更衣，他要去见皇帝。王宜瞬间清醒过来，拦住太子说道：“慢着，此时不能去见陛下。”
太子脸色铁青，问道：“舅舅有什么话赶紧说，老三都要打进宫来了，我可不想坐着等死。”
王宜突然意识到什么：“殿下这是准备逼他反么？”
室内安静片刻，太子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是又如何？”
王宜眼珠子一缩，抬手一个巴掌打下去，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屋子里，太子脸上落了五个通红的指印。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打他，太子懵了一下，但下一个瞬间太子眼中弥漫起血雾，他转过头来死死盯着王宜道：“王宜，你敢以下犯上？”
王宜自己也被这一巴掌吓呆了，他望着自己的右手，手掌上还残留着微微的麻痹感，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挥手打了太子一巴掌，大约实在是恨铁不成钢吧。不过打都打了，王宜此时也豁出去了，盯着太子一字一句的说道：“太子，你要逼反晋阳王可以，拿什么抵挡十万叛军？”
太子捂着脸，古怪一笑：“原来太尉今日是来给萧珹做说客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太子何出此言，老臣今日来全是为了太子着想，太子只顾着除掉晋阳王，可有想过如何收场？且不管陛下做什么反应，萧珹岂是坐以待毙之人，西路大军十万之众，过半是精锐，谁能抵挡？北方强敌未灭，自己家就先斗起来，如此不顾大局岂是储君所为，你是想做个亡国之君吗？”王宜被他气的也口不择言了，这些话本是禁忌，他不该如此说的。
“哈哈哈……”太子大笑几声，“你想保萧珹就直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父皇一样都偏爱萧珹，他能有今天的势力还不是你们纵容的，若不是母后姓王，若我不是长子，你们早就一脚把我踢开了！”
“太子，难倒这些年老臣对你的用心你都看不见吗，你是我亲外甥，与我王家休戚相关，我为何要帮着萧珹，我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是为了王家吧？”太子冷笑一声凑近说道：“什么亲外甥，当年戾太子还是你亲表哥呢！”
这一句话出口，王宜脸上瞬间变得惨白，这句话简直戳到了王宜的死穴，他大喝一声：“闭嘴，你疯了吗？”
“哈哈哈，我是疯了，我的好舅舅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对我不满了。没有老三不是还有老四么，这亡国之君也要轮得到我才行啊。”太子嘴里发出“桀桀”的笑声，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王宜望着状若疯癫的太子，突然醒悟到什么也不用说了，太子已经再也听不进去任何意见了，所有的愤怒焦虑和不忍统统化作一声叹息。
声音入耳，他突然发现，这声叹息和梁振那声叹息声是如此的相似，一样的失望，一样的怜悯！
太子见他闭口不言，越发得意，笑道：“什么天下苍生，什么北方强敌，与我有何干，哈哈哈，我就是要萧珹死，我就是要拖王家下水，我的好舅舅啊，你们不仁我便不义，我倒要看看，看谁熬得过谁！”
王宜退后两步，行了一礼转身就走，他推开门，见到站在外面的女儿，太子妃满脸泪水地望着父亲，捂着嘴只是哭。王宜不敢看她，踉踉跄跄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