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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光景匆匆而逝，转瞬便到了唐家堡启程那日，许不想惊动城中势力，唐惊鸣择了个天朗气清的月夜，带着秋桑携一众妇孺朝西北上。这个在烟都叱咤了三百年的仕族，终如流星过隙，就此消失在沉沉暮霭里。
伫立迷朦夜色良久，我叹了口气，缓缓步下城楼。
高耸的炮台下，墨烟瘦削的身影哒哒跑来，他给我盖上件披风，满脸愁色：“公子本来身子骨就不好，还站那么高吹风，回去二小姐又要骂我了。”
自那日膏肓一病，落星这丫头就如临大敌，不仅一应替换了府中性寒的花木，还日夜往药庐搜刮稀世珍品，发了誓要将我这身子调养回来。
虽知自己油尽灯枯，再难回春。可看她劳思伤神的模样，还是不忍打破那丝希冀。她想做什么，都由着去。
只是苦了奉命天天守着我的墨烟，上不敢限制我，下又惧主子威压，我哪怕磕了碰了，他都得胆战心惊好一阵。现在这脸色，可比当初给小羞踹了还难看几分。
瞧着他乌黑的眼圈，我不禁心生恻隐，便随口给他指了份差事：“唐氏一走，怕有人惦记他们在城郊的祖坟，明日你就带暗门的人去守着，一有动静，立刻报官。”
墨烟机灵，脑筋一转便喜笑颜开，片刻后忽又垂头丧气地摇头：“我走了，那公子身边谁来照顾？”
“东宫封驳月余，不日就会解禁，难道复职后，你也要天天跟着我去挂卯么？”
他性子纯良，自然听不出这是托辞，满脑子想着只要听不见姑奶奶的唠叨，守坟也是个好活。便嬉笑着应下，催着我上马车，挥鞭一扬往上十六街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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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战烈正酣，叛军久持巅下负隅顽抗，围侧七郡驰助不及，数十师援军如杯水车薪，飞蛾扑火般一悉惨死沙场。
不过月余，淮南十郡广地，尽落叛军囊中。
借士气高涨，叛军首领魁星楼尤在北关招兵买马，企图据州为都，自立为王。外忧内患下，云亲王井芮速速协统三军启程出征，南泞雀、西川甲、东汐师也以国仇为先抛却家恨，整顿军师剑指淮南。
时隔月余，因唐家堡一案阴云密布的前朝，终在第一场霜降的清晨，迎来首封三羽战牒：庇山收复，首战告捷。
“照这般如虹气势，云亲王以阖军之力，不日便能荡平淮南，涤清奸佞叛臣。”李常德指着笏文，抒出口长气，“东宫驳封，指日可待啊。”
走了一个墨烟，本以为世界能清净几回，可不知落星使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李常德来陪护。死胖子唠叨婆妈的劲，比院里老妈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这厮为了给我维稳心态，每日净杜撰些振奋之言，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便颇不耐烦地推搡他：“知道了知道了，日晒三竿了你怎么还不走？”
死胖子脸皮堪比城墙拐角，平日里轻易驱赶不动，今日被我稍一嫌，就挪身欲走，脸上还带着丝挑衅：“我是带了东西过来的，你可想好了。”
“东西？”我瞥了眼他拢紧的袖子，青纱软纹的薄衫底下淡淡露出抹四方痕迹，忙探手欲抓，被他拍袖瞬间避开。
他这一掌风驰电掣，利落之快让我不由愣了愣，招式不似毫无章法，便在心底疑了一声。
不料胖子脚下趔趄，手中乱挥一阵，就直直跌到廊亭花丛里。望着他顶着头碎叶狼狈爬起来，我颇无奈摇了摇头，这厮都没习过武功，能有什么章法，多心了罢。
他丧着脸气道：“君子行得正坐得端，你要信就要，偷袭我作甚？”
我不搭理他，兀自伸出手去。李常德嬉笑着握住，方欲借力上去，就被我十分嫌弃地甩开，我莫名其妙道：“信！”
“你不拉我上去，就不给。”
“你不给，就别想上来。”
四目僵持下，李常德那张胖脸扭曲片刻，暗自切了声，颇心高气傲地抱臂背对我，大有死扛到底的觉悟。瞧着日入中天，初冬虽凉却也暴晒难熬，我便悠悠退回亭中阴影下，斟了盏茶兀自独饮。
他碍了半晌，抽出信扬起来：“来真的？一封信而已，老哥不跟你计较，拿去。”
粗略瞥了眼帖封，狭薄的沿缘下，印着俪城驿馆的鹤雏火漆。大华通信有两种，一是官邸镖局投递的文书政牒，二则是由民驿通络的百姓捎书。我虽眼拙，却也认得出他手中的信是后者。
吟戈和吉祥的来信都由暗门专人送抵，俪城除外无他联络，我便不为所动。倒是李常德急了：“云府表公子给你家二姑娘的。”
“北汜？”我眉头一跳，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张寒冰三尺的脸，怀疑愈重几分，“那冷木头不是去支汶战区督察赈灾了，你也太扯了吧？”
“那边早就镇压完了，朝廷月前就已召他回城，不过半路恰好碰上李怀玉的案子，都察院人手不够，暂派他去俪城兼任使司。至于这封信……”李常德脸上露出一副古怪表情，“我侄儿在俪城民驿做账司，北大人不知怎么找到他托了这封信，让我转交你家小妹。”
我将信将疑，缓缓接过信，暗金蛇纹信帖上果然书着“落星亲启”四字。
“这木头人竟也会写信，真是活久见。”捏了捏软薄函帖，我微微瘪嘴，“你家侄儿，不就是原来替落星说亲那个，怎么去俪城了？”
“嗨，你以小妹有意中人为由回绝后，我侄儿伤心欲绝，就辞了那芝麻官，随他父亲经商去了。可惜了，本是段多好的姻缘。”
听他嘟囔一阵，我愈发觉着怪怪的，四目相对，李常德一拍大腿：“落星小姐的意中人，该不会是北……”
我忙一盏茶浇下去，骇得胖子退两步，话也戛然而止。我恨恨道：“那丫头好不容易死了心，你可闭嘴！”
说罢忙惊厥地环视旁侧，庭中宁静，家仆四处洒扫，似未因这边动静引起注目。李常德有些奇怪：“北大人何许人，像那三尺寒鸦，管他风云变幻也从不动容色。他肯放下身段托人捎信，心里想必是有二小姐的。人家郎情妾意，你这个长兄瞎掺和什么？”
“他有个屁！”
将那封信塞进袖中，我很是不领情：“落星为了给他祈福，这檀音寺门槛都快踏破了。他倒好，大半年音讯全无，现在诈尸，我可不搭理他。”
“可北大人若有什么急事……”
“那找他表哥去啊，他不是一向同云予亲密无间的很，”想起云予去淮南和谈时也这般不闻不问，便愈发烦躁几分，踢了踢石凳骂道，“兄弟俩一个德性。”
李常德一头雾水：“反正这信我带到了，给不给你自行斟酌。来，老弟，搭把手……”
胖子左脚蹬着假山石，伸出只胖墩墩的手朝我挥了挥，见我不动声色又着急些许。我本心烦意乱得紧，便往后退半步：“李兄，你先答应我明日起不来叨扰了，否则，你今晚就留在这过夜罢。”
“嘿，不是说好了给信，就让我上去？”
掏出信，我摇了摇头：“你这东西，不合我心意，不然还给你？”
见我就要往下扔，李常德一瞬面如金纸，立刻服软：“行行行，别说明日，以后都绝不踏进你这何府半步，来，搭把手……”
阴着微勾唇，将他偌宽大的身子从枯枝败叶中拉上廊亭，便送佛般笑眯眯送出垂花门，他立在霜花里犹豫片刻，还是同我慎重说道：“醉过方知酒浓，念过才懂情深。你擅自就替二姑娘解了这忧愁，可知慷他人之慨，那人未必能顺心如意。这信，还是择机……”
不待话毕，我就点头应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点我还是通透的，李兄就莫再唠叨了。”
他一喑，哑着嘴钻入双环朱门后，被小厮引着登舆远去。我揣手在笼袖里摩挲那封薄笺，正远眺市井繁华，落星清脆的脚步就从后渐次响起。
她凑来瞧了半晌，有些落寞：“咦，李大人这就走了，不留用午膳么。”
“他不吃，他减肥。”
我摸出那封信，塞进她手中：“北汜亲笔，给你的。”
落星微楞，不明所以地低头看了眼封帖，那张如春花般明媚的脸上刹那间浮起抹绯红，如山夕晚霞般绚烂夺目。
她指尖微颤，却掩不住眼中骤然窜出的光彩，两三下便拆开火漆，展信颇激动地默读起来。我立在旁侧，扫了眼北汜工整镌韧的笔锋，目光一时凝固在末尾那句五字箴言上，如被雷劈过，瞬间石化原地。
揉揉眼睛，又仔细确认了一遍，是“醒寐亦思卿”五字无误。
我吸了口气，又惊又羞：“这个闷骚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