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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意微醺，晃荡得眼前玄衣在茭白月光下泛起重重叠影，我微抚过因酒劲而绯红的面色，虽头昏眼花，也辨得出此人是离越。
他穿着一身漆黑帽衫，高压的帽檐紧紧遮住他的脸，只露出一抹修长又坚韧的颈线。苍白月色在他颚间投下斑驳阴影，平日里那只肃穆庄严的唇，此刻却隐约藏着抹弧度。
我心底一阵翻涌，东宫封驳，他怎么私下出宫，若被南北镇抚司纠察，这可是抗旨不尊的重罪，莫非……
心头一颤，我忙起身行臣礼，蹙眉道：“殿下亲自前来，是否东宫出了什么事。”
在这诡谲情势下，最惧的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似乎早预料到我的讶异，离越拂去帽衫，露出张剑眉星目的脸，面目神色却柔得像秋水般，没有半点沉郁，他淡淡笑了笑：“我来看看你。”
“呼……没事就好。”松了口气，又忽反应过来，我一愣，“殿下费这劲偷跑出宫，就为了看我？”
瞧他不似瑕言，心底忽有丝怪异感觉点点涌来，被晚风吹醒的额间，又沉沉浸入甜腥的酒气里，牵连着身子像浮于云端般，细腻柔和。
眩晕里我晃了晃脑袋，便听见他声音似从天边传来般，遥远又轻柔：“想来无人同你度生辰，我便自告奋勇来了，不过，你好像在等人？”
等人……
他目光轻飘飘落在对面缺位，席下软垫摆放端正，联合我方才的惊讶不难猜出。即刻间，那双星眸里隐约划过丝落寞。我怕他胡想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忙摆手解释道：“不想月下独酌，怕无人问津才摆了空席相伴而已，殿下勿要误会。”
话音未落，离越紧凝着的眸底骤松，他大方走到席前，笑道：“那我就坐了。”
他身形快到来不及阻止，我抬起的手微一滞，又不露痕迹地收回袖中，半晌才微微颔首：“好。”
因落座心情轻愉，他未曾多心我的反应，兀自取壶斟了半盏酒，却凝久未饮，摸出方锦纹暗底的黛墨玉盒来。
我微瞥了眼，心知肚明那是什么，却视若罔见，装作在赏寒霜之月。
冬夜寂寥，连弦月也如隔万里，不近人烟，洁瑕的薄光落到身畔，却徒增几分寂寥与不如意。亦如我此刻心境般，踟蹰半晌，我幽幽挪回眸子，将目光落到玉奁上。
鎏金嵌边的锦盒静静放置在茭白案间，流淌着淡淡光泽。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探下，轻轻将它拨弄到我面前，他的声音带着份微薄的希冀：“你欲寡淡泊，金银功禄还是名缰利锁，都无暇钦羡。送你的生辰礼，我思来想去，能让你得一时欣悦的，便只有情与义了。”
我微微动容，在他炽热目光下缓缓打开盒子，讶异地睁大眼：“这耳坠还以为丢了，殿下竟能寻回。”
精巧的玉奁中，一双珍珠耳坠在昏黄的烛光下散发光晕，正是我们初至渔民村时，他从卖珠老人手中买下的那对连珠坠。后程落水，这耳坠也随着失落了，没想到竟还能重拾。
珊瑚球用羽丝捆成线，层层缠绕那颗淡粉珍珠外，将它衬托的熠熠生辉。虽磨工甚不及奁匣精巧，却别致独特，一瞬睹物思忆，那时在泽城携手断案共患难的光景又依稀浮现眼前。
“画扇。”离越轻轻抚过我额间碎发，将我从记忆中缓缓拉出。
一瞬，四目相对。
恍然间，他身侧似燃起一片姹紫嫣红，朦胧里似倒映着那时漫天花灯交织的流光溢彩，少年一如既往地被映红了双颊，愣愣道：“叫声阿越罢。”
我莞尔一笑：“好，殿下想听，那便多叫几声，阿越……阿越阿越阿越……”
“要能时常留你在身侧，这般唤我多好，”他叹了口气，“每当这种时候，总会羡慕庶民，生在贵胄尊威的皇家，却有所念而无不得，实为憾事。”
我摇摇头：“人人都可以成庶民，可阿越你是无可替代的，雏鹤尚可搏长鹰，既知不可得，更要用自己手中那份独一无二的权力，为此箴念搏上几分。说不定，等到海晏河清时，阿越就真能得偿所愿了。”
“不可得而搏……”他低声呢喃，不知在思索什么。
怕又扯到正谈坏了雅致，我忙收好玉奁，别开话头：“这份礼物别出心裁，我很喜欢，阿越，谢谢你。”
离越星眸才缓缓回神，眼中朦胧和沉郁瞬间烟消云散，转而更添几分坚定与期冀，似在内心下了什么决定。
他忽覆上我的手腕，掌心温热似灼，如同他眼中炽火：“我要送的，不是这个，是依托在这之上的一个承诺。”
“能费心寻回耳坠，这礼已经够重了，阿越，贪多无厌。”
“傻丫头，”他弹了弹我的额间，语气略沉溺地低笑了声，“于你，我输尽囊负也不怕。”
“我不会让你输的。”
他微愣，唇畔浮起抹淡笑，冬夜清明怡丽，也不及他眸中半点沧漪：“花庭夜弈，你曾答应过要辅佐我一生。后泽城难程里，又许下永不背弃我的允诺。如今还要辞官入鬼影门，做我的左臂右膀。你同我之间，似乎一直都是你在示诚布公，我欠你颇多，于公……于私，这个承诺都是一定要给你的。别拒绝，好吗？”
咬唇垂首思索片刻，离越性倔，言出必行终生不悔，这千金一诺，不接不可了。
“好。”
他手愈紧几分，似要将我烙入掌心：“我允诺你。此后死生契阔，只要我在，一定会护着你，就算，与天下人为敌……”
我忙捂住他的嘴，惊道：“阿越说什么胡话，你怎么会负天下人，我也不会做那种丧尽天良之事的，这承诺，有前面那句就行了。”
“也是。”他笑了笑，拉在我腕间的手却不曾松开。
一时才察觉我半边身子都因借力靠在他肩头，方才相隔玉案之距，顷刻间近在咫尺，轻盈呼息入面微拂，在鼻尖略过带来阵淡淡的酥麻。离越身上依旧带着丝薄荷味，一如那日烈阳马上，袍袖里沁出的温润清香。
酒意微醺，昏沉知觉悄然袭上额间，只觉双颊一阵烧热，手间却似被卸了力，绵软松柔使不上半分气劲。
他目光紧紧凝滞在我身上，那双漆黑星眸中却一扫往日肃厉，如秋波似水，淡淡映入我有些惊惶失措的面庞。
察觉我不适，他才缓缓松手，待我完全站稳再正身敛袖，一时相顾无言。忽一道漆黑身影从庭中假山后飞出，须臾间无声落地，我眼疾手快，忙抄起杯盏砸去：“谁？”
那人身手迅捷，几息间翻倒折转，竟生生接住我扔去的杯壶，衣袖兜转便又放回案间。
瞧见眉目略眼熟，我呼出口长气：“是你啊，八卦王。”
来人正是跟随左右的鬼影子，他一双青俊眸子在我身上微停，便直朝离越躬身：“殿下，南镇抚司路篱正朝东宫疾行，再有两刻钟入宫门。”
此话如石投湖，激起层涟漪，将我彻夜的好心情给搅了个通透。知路篱桀骜慎惹，一旦被揭事态严重，不宜滞留，离越转身道：“我该走了。”
送至垂花门，他似又记起来什么，道：“当初为致仕，你官世录上誊撰的年龄为双十弱冠，这么久了，都还不知你的实龄。”
“二九流年。”
“十八？”他忽顿足，莞尔一笑，“倒是个花一般的年纪，最适簪花……”
说罢他目光凝在我耳畔，掌心轻划过碎发，温热指腹便点在我耳垂上，柔声道：“待桃李流年，我亲自与你戴上那环珠坠，可不许，被别人捷足先登。”
不待我答，鬼影子在旁火急火燎地催促道：“殿下，一刻钟了。”
离越无奈白他一眼，便戴好帽衫，踏入无边夜色。目送那抹黛色消失在漆夜里，如释重负地轻呼口气，转身见吉祥面色焦急立在长廊里。
瞧客已行远，他才疾步走来，手中长信灯因步履急促仓皇，光影颠烁了满地。
“公子，”他一脸苦涩，“方才云大人来过，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