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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甘二，小雪时节。
一场纷扬糖霜撒了下来，像白糖般，软糯无声。
行人熙攘，丝毫不在意落到肩上的冰星，顶着满头霜雪驰行。一抹身影藏在人流里，沿雀檐漫步，片刻后至一处偏僻矮巷方驻足。
他左右张望，确认四周无人，才轻轻敲响街边一户破落庭院。
积满尘灰的木门启开道缝，那人塞了块玉佩进去，道：“接到命令，这几日速速召回亲卫，通知禾雏，按之前的计划动手。”
一只布满苍斑的手摩挲玉佩，确认信物无误后，十分激动道：“二十多年了，主子终于要再行动了么，太好了！这一次，一定要完成先王嘱托……”
不待他说完，黑影告诫道：“你不过是个传话人，记住自己的身份，下次再多说就取你性命。”
“是，小大人。”
屋内忌惮收声，玉佩落回黑影手中，他弹开衣袖浮白，不动声色地转身，仿佛方才只是稍微避了会雪。
他抬首，丰腴脸上一双细眼微闪，辨别方向后，朝城南疾去。
那里，是外使所居官驿的方向。
*
今年初雪落的格外早，府中秋梨未尽，绵白细软就压得枝桠垂垂，同累累硕果一并坠落花庭。
风花启灶磨刃，摘取熟果，勺雪下锅。
棠梨煎雪，虽甜尤淡。
我饮下半盏，闻她道：“公子从云府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吃什么都觉无味，从前这般爱饮糖水，今也不喝了。”
“太甜了，”我搁盏摇头，“有点腻嘴。”
风花咦了声，尝了一勺，奇怪道：“可我记得没加糖霜……唔，那公子想吃什么，糖醋排骨，还是拔丝莲藕？没用午膳，总是要垫垫肚子的。”
“不用了，你去歇着吧。”见她不动，我挤出抹笑，“落星不在，府里没那么多规矩。”
风花劝不动，退至阶下时，朝吉祥使了个眼色。他递去抹放心眼神，将灶火拨旺几分，庭中一时只余柴火荜拨声。
落雪飘零，随风转向，几片雪锋夺入杯盏，将黄澄汤水冻上层薄冰。凝望茫茫雪地出神，我叹了口气。
吉祥颇解人意，一语道破我心思：“茶汤再淡，同公子心中苦涩相比，都甜如蜜饯罢。”
我微楞，继而释然一笑：“你倒比我还看的通透。”
“情之事，从来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年我倾心小姐时，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若不是公子点拨一二，只怕至今都还怀念在心。若公子不嫌，吉祥有几句话想说。”
我点头：“但说无妨。”
“破镜不能重圆，日后虽能修复，却也再不能照人光彩。明人入镜，无论实际上是何容颜，对方看到的都只会是扭曲的景象。有些东西，一旦毁了，就真的回不来了。大公子，或者说，大小姐……”
我一顿，诧异看向他。
“若这份情实在难以割舍，就当尽力挽回，得之所幸，即使不得，也不会后悔当初没再试一试。”
我由然惊厥：“我女子身份，你何时发现的。”
“很早。”
我蹙眉：“有多早？”
他靠近些，敛眉道：“约是入府时，就猜到了。其实公子藏的深，外人不贴身侍奉恐难察觉。”
“那你……”
“我也是推测，看公子方才反应才定论。只因，公子对云大人情深至重，超过常伦，所以我才会冒昧上言，请公子多多考量一二，莫要置气弄事。”
我起身，在庭中踱步，并非担心他猜出身份，吉祥忠笃不会叛主。是他说的话，让我心乱如麻。
我叹口气：“可两情不相悦，一方用尽全力，又有何用。”
吉祥却笑着摇头：“若云大人无心，那夜怎么会来呢？来了，又怎么会瞒着你呢？他也怕公子误会。可公子刚强性急，必会滋疑质问，是肯定要误会的。”
我恍然：“所以你那晚拦着我，是怕我急昏了头，让事态更糟糕。”
“为奴尽忠，吉祥不敢瞒公子。可为友尽情，吉祥不得不拦您。公子，日久生情不易，可毁掉却迅如反掌。莫待镜破，才悔不当初啊。”
他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我一瞬清明。内心纠结的万千思绪，也如春江渡水，须臾消散。端起凉透的杯盏，在吉祥阻拦目光里一饮而尽。
擦了擦唇角，我重重放下杯盏：“痛快！吉祥，备车，去崇文馆。”
他恭敬拱手：“舆驾已在门外等候，公子慢些走。”
“外有祝瑛知我意，内有你明我心，我真的很庆幸，当初从苏地主手中要了你。”
他摇头：“没有公子栽培，吉祥怕还是个耳听面命的碌奴，覆命之恩，当做牛马，衔环相报。”
那弯耿直的腰背愈坚实几分，我将他提起，同我并肩前行：“你命数当此，不必谢我。赎人利己，相互成全罢。”
吉祥满布疤痕的脸上动容，于唇边莞尔，露出抹温旬轻笑。同几年前那个青涩少年相比，多出几分刚清与通透。
他策马，问道：“公子不先去云府？”
“去致歉和解，当然要带点礼物，以表诚意了。崇文馆开印三日有余，我先去拿辞官令，留一月陪他去徽州泛舟去。”
隔着帷幕也能听出我话中雀跃，吉祥得令一挥鞭，车骑绝尘而去，扬起漫天雪渍。
浩浩荡荡停舆，课业鸣钟不过一刻，馆内却寂静得不同寻常。穿过果园，执笔搅墨的文士吏一抬头，忙拱手打笑：“哟，何中舍，这身子骨不好好将养，怎的又劳神来这？”
“还不是为黜帖……”拂毕肩上落雪，我咦了声，“今这群兔崽子哪去了，莫不是有翰林院监生来访，都吓得躲起来了？”
文士吏会意，折身入阁翻箱倒柜，悠长声音从门后传来：“嗨呀，早朝山阴使臣觐见，谈及联姻，十年难得一遇的大事，这会怕都爬墙打听去了。”
“似是有这么回事……”我嘀咕阵，心思全在黜帖上，催道，“一个文士吏，手脚怎这般磨叽？快点～”
这人自馆中肄业就在职，为人随和，我还是个九品学士时就同他私交甚好。东宫封驳后，原吏部职守便划到各子官，由他代辞黜，倒省了我一番金银人情。
他扔下只匣子：“喏，官帖辞书，都在这了。藏书阁还烦你拾掇完，落钥交馆司。”
“是，”我煞有其事地作了个揖，“多谢大人。”
正欲探手取帖，他忽抱匣往后退一步，铁着脸道：“你可想好了，文书按过印，这事也就尘埃落定了。你让我瞒着学生们，纸包不住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总是要向他们交代的。”
一把揪住他，迅速画押，我边将黜帖收进袖中，边笑道：“你是帮凶，第一个必定先找你，你这泥菩萨都自身难保了，先担心担心自己罢。”
“你！”文士吏气地捶手，又没得办法，“下次别想我帮你了！”
“你糊涂了，没有下次了。”
他一愣，隔着长庭，却恭敬行了个私礼：“罢了，既无缘再会，那祝何兄，日后一路扶摇清平，事事得偿所愿。”
我还礼：“君亦如此。”
飘雪纷扬，如沐白糖。我转身，踏入苍茫宾白。
车马驶出崇文馆，朝云府驰去。方拐进条清净长街，不知何事舆外忽起嘈杂阵阵，马儿长嘶一声，原地徘徊片刻后，便驻足不前。
吉祥声音从外传来：“公子，前方封道了。”
“道阻侍民国之本，战乱尚不驳，你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是。”吉祥承命，挤入熙攘人群。
我撩帘远望，依稀见明黄溢彩，巷口锣鼓喧天，似有什么举国盛事。眯了眯眼，心底忽涌起一丝不安。
不待吉祥折回，一道霹雳消息如雷电闪过，一瞬就传了过来。
有人高举信报，穿过人海重重，大喝：“国士云予，要同朝华长公主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