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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旧疾
初夏的榷城远比正月风冷的长街和碧湖来得繁盛,清晨的坊市便已支起了不少摊贩,吆喝声接连不断。
晨光匍匐在千家万户的屋瓦之上,长风唤醒了又一日的江南。
一眼望去,全然瞧不出此地早已暗流涌动,更是看不出这是一个十年税银不知所踪的地方。
街角。
江元珩脸上贴着胡子,手里抱着剑,活似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
周溢年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抱着个小招幌,上书“神医再世”四个大字,不要脸得让身边的剑客往一旁挪了几步,想要装作和这江湖郎中素不相识。
沈持意和楼轻霜进城寻到他们的时候,再世神医刚刚给人摸完脉,还收了几十文的诊金。
周太医美滋滋把出宫挣到的第一笔钱揣进袖兜里,抬头就瞧见装扮极为熟悉的两个人。
戴着幕篱的牵着蒙着眼睛的,缓步朝他们走来。
上一次在烟州就见过这两人如此打扮的周溢年:“……?”
江元珩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从前见过戴着幕篱的沈持意,但没见过蒙眼的楼轻霜,更没见识过太子殿下牵着尚书大人的手走在大街上的画面。
直到这两位越来越近,在他们面前停下。
江元珩打近一瞧,终于认出了楼轻霜。
江元珩:“……?”
有点不理解。
沈持意瞧见这两人的表情,愈发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可主意是自己出的,突然反悔就是坐实了他心中有鬼,他哪里还敢说话?只好提心吊胆,一路行来一直牵着楼轻霜的手。
其实这事他去年就做过,甚至经常拉着瞧不见的木兄陪他在榷城的坊市里游玩。
可他牵着这人会想到这点,这人蒙着眼被牵着,就想不到苏涯吗?
睁着眼,起码面前是太子。
闭着眼,触觉听觉直觉都截然不同,楼轻霜……这人心思如深不见底的黑渊,怎么可能想不到?
默不作声入城的时候,楼轻霜在想什么?
是不是有所怀疑?
还是说,楼轻霜其实就是在怀疑他,从他瞧见画舫开始,这人便一直在试探?
若是如此……他真的必须得快点想办法脱离主线了。
原著里楼大人换了好几任皇帝,每一任的下场都不好,皇位更迭又牵扯无数世族利益,几乎没有亲族全身而退的。
如果他真的继位,那可就不太好办了……
太子殿下正胡思乱想悔得很,一时无言。
多亏了楼大人率先开口道:“苏公子怎么不走了?可是见到为我看眼疾的郎中了?”
“郎中怎么没有说话?”他向前虚虚地探了探,“上一回我们在药庐中见过,木某眼疾迟迟不见好,畏光,这才蒙了眼睛,不太熟识之人怕是得瞧上好几眼才能认得出来。”
江元珩恍然大悟。
州没有花费大笔金银的官员,如果有,贪墨的事情不可能这么久没有上达天听。”
那就只有权了。
“楼禀义这么长时间需要这么大笔钱,自己却不用,更有可能是给别人用。”
而楼禀义又没办法无声无息单独养出一队私兵来,那么钱财只有两种可能的去处。
一个是烟州府兵,一个是这三块绿豆糕代表的三军。
烟州府兵是一定要查的,但区区一州府兵,做不到拥兵自重。
那么皇帝把控力度确实低上很多的三军呢?
北戍府兵,沈持意和江元珩都很熟悉。
当年宣庆帝借凝结苍北兵力为由,抽空了苍州及其周边州府的兵权,成立北戍府兵,以战北狄。
沈持意当年在辰陇之战中虽然隐瞒身份随军,但江元珩、已经不在人世的苏承景和北戍府兵统帅李曳生,他们都是知晓他苍世子的身份的。
他很清楚李曳生不可能有问题。
而羌南戍边军,原著里早已暗地里归楼轻霜调遣。
那便只剩下……
“淮东骑兵。”
楼轻霜看向三块绿豆糕里靠东边的那一块。
沈持意还在思量着如何找个理由说出结论。
楼轻霜这么一说,他倒是松了口气,听着对方解释道:“殿下可以大胆认定楼禀义就是要造反——那么北戍府兵和羌南戍边军都离骥都太远了,即便真的养了一队精锐出来,要一路杀到骥都也很难,而且他们一旦杀到帝都附近,便有骥都守备军和
位于中原的淮东骑兵勤王,北狄和曼罗部也虎视眈眈,边境兵力一旦不足,便是腹背受敌之状。”
“除非天下大势所趋,否则边境军很难造反成功。”
沈持意听楼轻霜瞎编。
这人能这么快得出结论,多半也是有私底下的消息,随便扯了个理由指出淮东骑兵而已。
但江元珩盲目相信他,周溢年盲目相信楼轻霜,无人质疑。
沈持意和楼轻霜半斤八两,自然不可能去追问楼大人,赶忙附和道:“是也,是也。我不知这三军哪一方可能有问题,但根据大人所说,那么烟州很大可能和淮东已经私下勾连,蓄意谋反。”
“既然如此,我们直接去淮东查,岂不是更快?”江元珩还是有些不解,“淮东若是真的有问题,查清了还能直接拿下相关人等,以免引起兵变。而且钱若是到了淮东,烟州即便查清楚,也没钱。”
太子殿下吃完手中的绿豆糕,说:“我觉得大部分钱还在烟州。”
“楼禀义背后应当还有人,他没这个能力做这些事情。可他现在几乎等于暴露在了朝廷的视线下,对背后之人来说,最稳妥的方法其实就是灭口。但他还活着……”
活着,代表有用。
有什么用?
楼禀义或许不笨,知道为自己留一手。
十年税银真的全都流往别处了吗?
还是说,
楼禀义虽然昧下了税银,但只是根据合作之人的需求提供银钱,其余钱财还尽数握在自己手中。
朝廷不知道钱在哪,其实楼禀义背后之人也不知道钱在哪。
所以他们谁都不敢随便对烟州、对楼禀义下手。
沈持意说:“是不是淮东骑兵,不能断定。但没用掉的税银还在烟州,我们只要拿到手,楼禀义背后的人也会急着现形。”
楼轻霜正看着他。
这人刚才眼中还浮着寻不出错处的从容笑意,此刻同他商谈完,反倒庄肃了许多。
他人眼中,这许是商议正事的严肃,但太子殿下眼中,这分明是楼大人心中的恶鬼险些脱身而出,要将他包裹撕碎。
他能猜得这么笃定,是基于原著的内容,狐假虎威了一回。
但是在他人眼中,那可就全都是他一人推断了。
楼轻霜这是彻底意识到他是个有威胁的太子了吧?
虽然是他想要的,但他被看得还是不由得有些发怵,低下头又吃了几口绿豆糕。
男人问他:“我们便基于如今的推断办事——所以殿下有何吩咐?”
“先等暗卫到,”沈持意说,“这些都是大人教我的——博弈对局,谁急谁输。”
太子殿下起身,戴起幕篱,状若平常般拿起玄布。
“木公子,”他喊,“我们出去寻一处客栈住下,夜半点燃勾连信虫的信笺,等云一云三云四寻来吧。”
“好。”楼轻霜只说。
这两人就这么又牵着出去了。
江元珩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一会又想起殿下说过的有仇的木沉雪,一会又想起大人说过的背信的苏家人。
他刚刚还在猜,该不会真的小楼大人口中的画舫主人是殿下吧?
可谁家背信之人牵着有仇之人呢?
他想不明白,干脆直接抬脚跟了上去。
周溢年想抓起锦帕上的绿豆糕吃一口再走,却捞了个空。
低头发现太子殿下连锦帕上的三军都没留给他们的周太医:“?”
入夜。
沈持意双手托腮,坐在窗边,吹着夜风,看着冷月,不断回想今日楼轻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今天这般故地重游,又仿若苏涯一般牵着楼轻霜走,他仍觉得心下不安,试图从中寻出一些踪迹来。
可楼大人的每句话、每个神情,似乎都有理有据,寻不出一丝突兀。
楼轻霜……
楼轻霜怎么这么久没动静?
他回过头,瞧见那人还坐在烛台边。
用来引动信虫通知暗卫的信笺已经被这人点燃,灰烬在烛台边沿落下,最后一点火星都归于虚无。
烧也烧完了,他们轻简入城,也没带什么书。
怎么坐着发呆呢?
沈持意起身走到那人身边:“大人?”
男人闻声抬头。
那平时多半淡然从容的面容此刻格外苍白,双瞳映着他的身影,却略显涣散。
“殿下。”嗓音也有些哑,似已隐忍了许久。
沈持意怔了怔,猛然想起今日是四月十五。
楼轻霜那头疼旧疾发作了?
“你……”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左右看去,最终说,“我去喊周太医。”
刚走出两步。
坐着的人骤然拉住他的手腕。
力道很大,大到不似一个正在头疼之人该有的力道。
他还要隐瞒身上的武功,根本不敢用劲,直接被楼轻霜拽得后退了几步,回到那人身边。
“溢年已经给臣配置了药丸。”
那怎么不吃?
上次好像也是周溢年催着喝药。
堂堂楼大人,居然真的有畏苦忌药的陋习。
“我给大人倒杯水,以便吞服。”
他拎起水壶,见那人自己从腰间掏出一瓶药。
药瓶旁还有他送的香囊。
原来不是没有随身带着,而是入城前塞进了衣裳里,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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