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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亭内，她静静等待着。
他向她走来，她轻轻行了礼。
亭里仙酿已备，她请他坐下。
微微清檀气，她需极力克制，才不致向他再靠近。
伸手，斟一盏仙酿，她递向他。
亭中寂寂，她举着盏，他目光清冷，她迎着他的目光，不退，不动。
这是她当年学来——她曾亲眼见过这身子的主人是如何与他相处。
分明是有了酒意，她却不觉失仪于他，反借着微醺，一盏酒递过，似挑衅又似别的什么。可惜她那时未有看到她的神情——她那时不敢太近的，躲在暗处，仿佛不能见人。
眼前人，那时也是这样看她的吗？
她在他的目光和气息里，几乎心要失衡。
然后他伸手，修长的指接过了杯盏。
果然！
她心头又是一跳，难以压抑的妒嫉，她便知道，她便知道……
“殿下，”幸而这身子足够障目，她开口的声音亦与那人同样，她抬眸，仿着，“既接了我的盏，今日事便算了了。”
她因着出宫之事与他道歉，而他果然饮下，虽只是一口，亦没有拂她的面子——这几日皆是如此，他看着她的目光仍是清冷，可待她却又是不同，这不同她时时都能感到，她亦知晓这不同的来由，这人，尊贵如神族的太子，也待她的师姐……不同呢。
可他又是矜傲的，他的矜傲令他不能容忍她的背叛。
殿下，我的……殿下。
她多么的替他不值，多么的心疼，可惜，他从来看不到她。
幸好，很快了……
她笑了下，坐回石凳，自顾饮下自己盏中酿，“你看出了，是，是我有意。”
漫不经心里一点苦笑，她一饮而尽，“你不怪我，是知我活不长久了吗？”
她想她的故作惊奇一定恰到好处，因他的目中终于有些微变化。
“殿下，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这般离去呢……”
——看，她的神态多么像。
——看，他也未识得出呢。
她说着仿佛路尽时最后的话，故作洒脱，以坦然作伪的小心机，她的心中恶意的畅快——看，他也不是非她师姐不可的不是吗？
她与他致歉，又坦然她的小心机，仿佛是弥留前最后一桩恶作剧。
是了，弥留。
没了仙骨，她还怎么活呢？
“……见之。”
低低的，她唤他的名。
“夜色甚美，”站起身来，对他深深一礼，“此一礼，谢殿下与我同饮。”
直起身，她缓退二步，一旁狸奴上前扶她一臂。
“现下，可否请殿下将此亭让与我独赏？”
观止目里清冷，又仿佛动了一动。
一亭之中，一案之隔，她终是见他起身，提步，“殿下！”
她看着那身形离去，忽而大声，这一声唤出，他回身，仿佛是同一瞬她便冲到近前，“殿……”
眼前模糊，她吐出一口血来，继而视线血红，血从七窍而出，“殿下……”
她倒在了地上。
“不要……怪，狸奴……”
艰难的，每说一句，血都从喉里涌出，她感受这具身子死去，这最后的一击，她给了狸奴。
那个蠢钝的小童，终于可以和他的主人一同死去——不会放过他，眼前这人，怎么会放过他呢？
“是我甘愿，殿下，我早已是……将死之人……”
他是什么神情？她看不到，幸而，她看不到。
“殿下，我早知不能，在你身边，时至今日，已再无憾……”
终于，终于要死去，三百年，这一日，终究是……
她喉里发出模糊的笑，涌出的血让她的笑也丑陋怪异，“我原以为……会如此。”
“殿下，我不能，不能……”
他不会忘记她，在她死在他面前后，他怎会忘记她。
没关系，他本也不能忘记她。
她蓦地攥住什么，仿佛是他的衣袖，在那生息消失前一瞬，她说出最后一句，“我不甘……”
不甘什么？
不甘这样死去抑或是什么？后面没有了声音，她骤然离了那死去的身体，蛮族的法术邪气而强大，瞬息之间，她仿佛已穿过久远的距离和时候。
——她还是没能看到他的神情。
眼前晕眩，她知道她已回到了自己体内，这邪术，是离了她半片魂，却亦不单是如此，它让她可以在那具身体内，完成“她”最后该做的事。
缓缓，她睁开眼，眼前一切那般熟悉，可一切又那么的不同，她知道，从这一日起，从这一时起，她将……再不是从前的她。
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碍她了。
她死了。
她听到一句笑声，而后，才意识是她发出的声音——
她在笑。
抬手，抚在面颊，果然抚摸到扬起的笑，她仿佛半片魂魄尚在空中，巨大的眩晕和幸福充斥着她，她甚至要流下泪来，这一日，她等了……太久了……
三百年，她终于，终于可以……
“琴娘，琴娘……琴娘！”
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厉，她面上是笑，喉咙却是尖叫，“琴娘——”
“公主，公主，发生了什么？您怎么了？”琴娘焦急的声音传来。
她惊叫难安，仿佛陷入莫大的恐慌，“琴娘，琴娘……”仿佛除却这一句再说不出旁的话。
琴娘冲进来，就见她颤身而立，双手遮面，面纱挂在她的手间，她的脸被牢牢遮住，“怎么办，怎么会……”
“公主！”
琴娘吓坏了，慌忙去近她身前，“公主，您怎么……”
她却骇到一般，在她靠近时惊悸退去，“不要！”
“不要……”
喃喃的，她还遮着自己的脸，脚步踉跄，“不要，我怎么会……”
怎么会什么？您到底怎么了？
琴娘的话未能说出，便见她踉跄冲到门边，跌跌撞撞的飞身而去。
“公主！”
琴娘急唤一声，立忙跟上。
她的公主吓坏了，素日的端方似也不能顾，她飞得那样快，她不能跟上，鸾和殿的仙娥和星宿仙君们纷纷看过，一路引侧目纷纷，然谁都没跟得上她，她跌跌撞撞，竟一路飞向了灵霄宫！
灵霄宫今日异常，琴娘被拦住，却被她闯了进。
“殿下——”
扑在他身前，她几乎跪倒在他的脚下。颤抖的身形，弱柳的双肩，她两只手紧紧捂着脸，而后仿佛用尽平生勇气，缓缓移下了手。
面纱早已落。
一双眼眸含泪，面纱下的脸，与三百年前的成琅，一般无二。
“我的脸……”
她呜咽一声，终于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