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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了口气，便听见厢房一声刺耳的叫骂。祝瑛气喘吁吁地跑出来，用左手指着我骂道：“你回去告诉何老头，用不着这么假惺惺，本小太爷就算两只手都断了，也不会领他一分情！”
他话音未落，身后涌出一群青衣少年，七嘴八舌附和道：“何老头真想赔罪，就自己辞了学士的官任，告老还乡去吧！”
“就是！我们崇文馆绝不能落进他手里，兄台们，誓不罢休！”
“誓不罢休！不能让小人得逞！”
“誓不罢休！”
“……”
少年们扬着拳头，在空中纷纷挥舞，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憋的通红，他们声嘶力竭，像一堵柔软又年轻的墙，挡住身后那层薄弱又微小的梦想。
回春坊的大夫被推了出来，接着哐咚一声，热乎乎的八宝粥桶也被抬出来，重重放在我们面前。
墨烟急了，叉腰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家公子不计前嫌，肯来帮你们，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公子，这个芝麻官我们不做也罢，省得受气。”
他一急，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人群豁然安静，一瞬后有人咦了声：“他是何画山？”
“怎么可能，何老头半只腿踏进了棺材，迂腐的很，这个人看上去和我们一般大，怎么可能是何老头！”
人群叽叽喳喳吵成一片，我忽然明白了。祝瑛脸色变幻几分，他低头思索片刻，喝了一声：“吵什么。”
少年们顿时鸦雀无声，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复杂。
“你到底是谁？”祝瑛抬眼问我。
我笑了笑：“你闯了我的宅子，吵了我的美梦，惊了我府中女眷，踢坏了我的雕花长门，竟然不知道，我是谁？”
他吸了口气：“何学士。”
我点头：“现在可否让大夫医治你的手掌了？”
祝瑛沉默片刻，阴沉着脸退后两步，摇头：“士不可辱节，我说过，只要何学士还要接任崇文馆，我就是双掌尽断，也不会屈从于你，苟且一时。”
少年们长抒一口气，又重回同仇敌忾的模样，指着我唾沫横飞道：“你专横跋扈，欲进言殿下制立新规，将出身贫寒的学子剔出馆去，你这是辱学践才，迂腐势利。”
“天下学子寒窗十载，若因一纸出生便断送八斗才学，永生不得入仕途，那与叫他们去死有何异？！”
“崇文馆不是权贵们的，它应该属于天下有识之士，你不能这么做！”
少年们掴掌批判，字字如棘。
我静静地听着，待他们厉声道尽了所有不满与控诉后，我笑了笑。从侍从手中取出一只洁净的搪瓷碗，在碗中盛满温粥。
我举起碗：“我幼时家境贫寒，食不果腹。十年里，未曾有过一日能饮这样一盏热粥。那时家父常常告诫我，清官必贫，廉官必穷，我若要做官，即便穷困潦倒，也定要做个清廉的官。不可以权夺人所爱。”
“崇文馆的学子，一生所爱唯有才学得用，画山入东宫一年，不敢忘却家父教诲，更不敢横刀夺爱。温粥不易得，我比诸位更明白。”
我缓缓走向祝瑛，将碗递给他：“我许诺，崇文馆为天下学子所有，从前一样，以后也一样。若有违誓言，崇文馆众学员可联名上书，请求罢黜我。”
他愣了楞，低头看着搪瓷碗：“太子寿诞当日，进言的不是你？”
“我是有过进言，可并非要改崇文馆新制，也不知你们从何处听来风言风语，要栽赃到我身上。”
他一听红了脸，接过碗，缄口不言。
我盛上第二碗，瞥了他一眼：“一个学生，不辩是非黑白，你，太过冲动了。”
少年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祝瑛抿了抿嘴，喝了口粥。少年们见状，忙围上来盛粥，站在一旁饥肠辘辘地吞咽。我给大夫打了个眼色，他连忙替祝瑛打上竹板固定伤口。
祝瑛疼的龇牙咧嘴，一张小脸惨白。
我蹲在他身边细看，摇头道：“安国公那边怕是瞒不住，月底我会派人告诉安国公，你随我留在馆内理书，先拖一个月，待伤势好了再回去。”
祝瑛扭曲的脸庞一下僵住，他瞪大双眼，眼巴巴看了我许久。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你，不，何学士，你是说，我父王还不知道？”
“怎么，你很想他知道？”
“自然不愿！”祝瑛立刻回绝，脸上滑过一丝失落：“父王知道了，肯定又要关禁闭。”
我挑了挑眉，忽然想起住持说的心魔。难道祝瑛整日烦躁不安，是因为自己有所抱负，可性格与安国公的安分守己格格不入，甚至被三教九条所束缚，施展不开拳脚，所以终日寡欢。
祝瑛看着右手出神，待整只手掌固定好，他才敛下眼帘，低低叹息：“这些事，他不会明白的。”
我淡淡道：“有些事你做了百分之百，可能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支持，这部分人里，却只有四分之一的人是真正理解你的。别人不明白你，很正常。”
我转头看他，本想得到一个豁然开朗的微笑，可我一扭头却看到他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地问我：“四分之一是什么？”
“呃……”
我尴尬一笑：“没什么……随便说说。”
祝瑛挠了挠头，继续喝粥。
上任崇文馆的官车是次日下午到的，詹事府本准备了一个就任仪式，可我才入东宫就被学生们截到崇文馆藏书阁去了。
崇文馆分大中小学堂共十五座，各自分布在烟都东南西北处，其中藏书阁在东宫内，为崇文馆公办处所。
腊月寒风拂开锦帘一角，便瞥见藏书阁前本用来习射的草场上搭了个三尺高台，台下乌黑黑人头一片。
我皱眉问侍从：“这也是上任仪式？”
侍从摇头，一脸懵：“属下不知。”
我站在风中凌乱，便见祝瑛爬上高台，锦绣的斗篷上落满白雪。朝我拱手行礼，朗声道：“崇文馆的规矩，先生授人前需先解惑，以学识服人，学生们才能以礼相待。还请何学士上台赐教。”
顺着祝瑛的方向，几百名学员齐刷刷扭头看向我，眼中充满希冀与期待，与之前怒目相视截然不同。
我又皱眉问侍卫：“还有这个规矩？”
侍从还是摇头：“属下不知。”
抚额长叹中，祝瑛不知何时走到我面前，俯身再行礼，伸手笑道：“何学士请。”
我瞪了他一眼:“请君入瓮？”
祝瑛又笑:“学生不敢。”
他沉下肩头，僵硬的右手微抬，让出半边身子，身后冰天雪地里人头翘首以盼，像白糖中撒进的芝麻。祝瑛一席红衣若火，在烈烈寒风中飞扬。
我踢了踢靴底的雪，踏上高台。
学生们问的问题多是算术，鸡兔同笼，等量分割物体，商人九贷，或是一些词句对仗和文章考究。能答则答，答不出我便让侍从记下，回去求解。
只有祝瑛这小子，与众不同：“学生最近遇到些麻烦，想让学士帮忙解决。”
我挑了挑眉，抬手示意他继续。
“前些日子，学生请了两位旧友来家中做客。其中一位仪容端正，另一位却蓬头垢面。学生为表礼节，便想请两位旧友去沐浴更衣。可学生家中只有一只浴桶，学士认为谁会去？”
他眨眨眼睛，一脸狡黠。
席地而坐的学子们听罢都捂嘴谈笑，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指着他责备道:“欲以礼待客，又让客人为难，可见《士礼》没有悟透，晚膳后带上书过来，我教你。”
人群哄一声四笑开来，学生们捂着嘴笑的歪七倒八。祝瑛僵着身子，眼中狡黠瞬间消失不见。
他扯了扯嘴角，看向我的目光中有一丝哀求:“学士，这……”
我止住他:“论礼，你应称我为先生。可见小太爷你的礼术确实学的不好。”
听我叫他“小太爷”，刚静下来的学生又轰地笑开，之前扶衬着祝瑛的那个小平头站起来笑道:“兄台们，我们从今往后，都称何学士为先生，别让先生觉得我们不知礼节，小太爷您说对吧？”
祝瑛对平头龇了龇牙，表示警告。平头视若不见，嘿嘿一笑朝我作揖后就坐下了。
之后倒再无学生敢用这种问题刁难我，约摸半个时辰后，雪愈大了些，故我让侍从下发崇文馆的制度条约，就叫学生们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