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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天色渐晚，我在藏书阁一角掌灯，查阅学生们的年卷。
被雪映透着淡蓝的长窗外，斜斜倒上一抹瘦削的薄影，几点灯笼的烛光朦胧绰约。
门外有人微咳，轻声道:“先生，祝瑛前来受教。”
我将文卷堆在案上，揉了揉眉心:“进来吧。”
祝瑛揉亮灯烛，一下整个阁内亮堂如昼。他捧着书，不耐烦地撇嘴:“《士礼》我已倒背如流，先生想听哪一段？”
我翻阅手中渐发黄的文卷，并不言语。祝瑛就在一旁看着我，两人都沉默。
没过多久，祝瑛就烦了。他将案上油灯拉到身后:“先生就不能明日再看？”
“明日有其他的事。”我抬首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把灯放回来。”
祝瑛翻了个白眼，把灯芯揉亮许多，摆在高处:“这都是三年前的秋闱廷卷，作者早就不在崇文馆了，先生看了也没用。”
“可为何我觉得比你们今年的秋闱廷卷写的要出彩，”我将文卷收入竹筒封好，“今年的学生，词藻华丽，虚而不实，通篇仕宦官僚之气颇为严重，偏题离题者居多。我浏了近百份，可圈可点者不过五人。”
说罢我将那五份排在他眼前，祝瑛看后，脸上浮现一丝羞赧。
“以赁地解决淮南疆境问题，你确有辅佐之才，只是性子太烈，若能磨一磨最好。”
祝瑛有些犹豫:“可王大学士批判我胆怯不务实，赁地求和是鼠辈宵小的手段，有损大华颜面。”
“王大学士是翰林院的属官，什么时候管得到崇文馆的学生。你们为东宫太子所用，关他何事。”
祝瑛转了转眸子，嘀咕道:“我们都怕王大学士……”
“怕他作甚。”我挑了挑眉，划出一张素锦，琢磨词句后落笔，“给你们的制度条约都看了没，可有异议？”
祝瑛想了片刻:“虽闻所未闻，未尝不可一试。”
我笑了笑，继续埋头写呈书:“来年三月春闱依旧由翰林院出题，我与云中舍已商议，申请让詹事台批改阅卷。所以元宵收假后，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会很严格。”
祝瑛以不易察觉的幅度抖了抖，咽了口唾沫道:“先生……”
我止住他，将写好的呈书收进竹筒中。
“以你们现在的水平，连春闱廷试都通不过。既然对寒门同窗如此不舍，就要知道，若连年能登上皇榜的学生寥寥无几，那崇文馆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劳神伤财，殿下不如将它撤了，让寒门子弟再无任何入朝为官的可能。”
祝瑛低头沉默，似乎在仔细琢磨什么。良久后，他垂眼朝我拱手道:“先生说的透彻，学生都明白了。今日解惑会上学生有意刁难先生，是学生不对。”
说罢他伏身跪拜，向我赔罪。我忙扶起他:“行了，下不为例。今日若不是我曾听过这个故事，差点就被你耍了。”
我笑道:“这道题没有答案。若我说脏的人，你会说干净的人有习惯才会去，脏的人不会。若我回答干净的人，你又会说脏的人才需要沐浴。若两人都去，但实际都不会去，因为脏的人没习惯，干净的人不需要。 若两人都不去，那其实两个人都会去，因为很干净的人有习惯，脏的人有需要。所以无论我如何回答，我都是错的，对否？”
祝瑛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摊手:“先生明析，这是小孩饶舌才耍的赖皮，是学生无礼了。。”
我摇头:“非也，谁去沐浴的问题，是东方哲学的诡辩论。”
“诡辩论？”
“嗯，有兴趣吗？”
“先生愿意教我？”
“不愿意。”
“呃……”祝瑛尴尬定住，半晌后才缓过神来，十分失望叹了口气。
我撑着腮帮子看他:“想要我毕生所学，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金银珠宝，还是珍画古玩。”他睁大眼凑近来。
我眯眼笑道:“做我的侍读。”
祝瑛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世家各代无论小姐公子都有贴身侍读，做举砚台背纸篓，撑伞晾笔等杂事。虽有机会识字，却诸事要听主子安排。侍读身份一般都是伶俐乖巧的伢人，让安国公府的大少爷做侍读，别人八成认为这人脑子有泡。
没错，现在祝瑛就用一种“你脑子有泡吧”的眼神看着我。
我吹吹指甲缝里的丝绒，漫不经心道:“做了我的侍读，我还可教你理数，西洋的那套几何和代数你难道不想学？”
祝瑛脸上闪过几丝犹豫，他纠结地揪了片刻袖子后，咬牙点头:“好。不过一旦本小……我不想学了，就可以走。”
“当然。”我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要进言新制一事，你们是听谁说的？”
祝瑛楞了楞，摇头道:“不能告诉你。”
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是崇文馆的学生，怕我记恨所以才不敢说。
看夜色已深，我也没有追究，便打了个哈欠，指着祝瑛道:“侍读，把案上收拾好，我去就寝了。”
说罢我起身，留下祝瑛盯着目瞪口呆的小脸楞在原地，头也不回地朝偏房伸懒腰走了。
次日一早，我弹劾王大学士的竹筒被秘密送到离越手中，其中数列王宁不适作为讲师再在崇文馆挂职的缘由。不过半日，云予便回文，言已将王宁职位除去，意图聘请云尚书为讲师，督察崇文馆春闱廷试之前的所有大型授学。
我长抒一口气，在崇文馆张榜告示。
学生们叽叽喳喳笑翻了天，都围在榜前一边数落王大学士的迂腐，一边猜测新任讲师花落谁家。祝瑛背着沉甸甸的书布包，楞楞盯着“停职”二字。
平头猛拍他肩膀，大笑道:“小太爷你怎么背着先生的书，莫不是先生又罚了你？！”
祝瑛龇牙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太爷愿意背怎么了，你懂个屁！”
他话音未落，脖子一扭便瞧见立在人群外的我。他忙拍开平头的手，挤出人群，有些兴奋道:“先生去向殿下进言了？”
我走近两步，将伞遮住他:“崇文馆的学生，不需要翰林院的评价。”
祝瑛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他捶了捶胸口:“太好了。那先生可知谁会接任空缺？”
“你们希望谁来授学？”
“若论治国辅佐的贤人，自然是云尚书。”祝瑛比划一番，“可云尚书公务繁忙，开春后繁事愈多，必顾不上馆内。可他的二子，云予云中舍也颇有将相之才。”
我笑而不语，祝瑛满怀期待地看我，一瞬间欢喜地跳起来，惊地周围学生纷纷侧目，他大喊:“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我忙比了个“嘘”声，他才安静下来，乖乖跟在我身后打听云尚书安排的课程。祝瑛十分好学聪慧，有些数理，我只讲一遍，他便能烂熟于心，甚至举一反三。
我有时常感慨，天生的理性逻辑，可惜生错了年代。
云予几次来看我，谈及祝瑛时连连摇头:“脾性浪费了才华。”
“谁十五六岁时没叛逆过，我让他屈尊做侍读，就是想磨磨他那过躁的性子。”
“以祝瑛的谋略，三年前就理应入詹事府任职，殿下亦多次赞赏他的文章。可三公都持反对意见，这件事便也就搁下了。”云予顿了顿，继续道，“控制不住的人，不用最好。”
我装作不经意道:“你们不用，那我用了。”
云予饮茶的手一滞，嘴角浮起一层薄薄笑意:“反正你性子也暴躁，一物降一物，能压得住他。”
“咳咳咳……”
他这句话把我堵地无话可说，我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憋红了双颊。
他瞥了我一眼，幽幽道:“对，就是这样，够凶。”
我一口茶叶喷出来，捧着肚子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能拼命抬手，指着悠然自得喝茶的他骂道:“你嘴皮子痒了是吧？！”
他拨了拨盏盖，吹开碧绿的茶梗，淡淡瞥我一眼，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才说了几句话，你就说我嘴皮子痒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先生~您未曾听过吗？”
我闷出一口老血，想姜还是老的辣，我服气。
云予见我不高兴了，便搁下杯盏，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纸包递来:“不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