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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死了一年还知道来信……”我咬牙切齿撕开信笺，影十八要凑来看，被吉祥一掌揪住了面罩：“非礼勿视。”
不知为何，吉祥同鬼影第一面就互相看不惯，转眼，他二人已掐着对方的脸扭在了一起。我皱了皱眉，觉得吵闹就退几步到角落，读完愣了愣，捏着信良久才缓过神：“十八。”
影十八还在掐架。
我拔高音量：“十八。”
两人忙松开，他立刻道：“属下在，门主有何吩咐。”
我平复心情，故作镇定地将那纸书信递与他：“欧若泊十国要开战，是真的？”白晞油滑，怕又遭他恶作剧，还是问问妥当。
影十八粗略扫过，点头道：“信上所言属实，朝廷已召回所有远洋臣工，说来……这几日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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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晞归国，擢升四阶，封从五品大理寺正，掌议狱，正科条。
楼船靠港那日，正逢腊八挂印放值，码头一扫往日喧阗，换上层皑皑白雪新衣。四处静悄悄一片，仿佛被这场严冬大雪，埋沉了万物，只留下空荡荡桩头旁，一席红衣胜雪。
我揉了揉冻僵的脸，抬头见甲板人头攒动，白晞提着皮箱挤了下来。
身上火簇般的披风在雪地格外扎眼，他一眼认出了我，三步并两步拨开人群：“哎，你还真来接我了！一年不见，思之如狂啊！”
白晞今日穿了身墨染官衣，身形不增不消，颊旁鬓须却仔细整理过，衬的他面庞愈清如明镜，倒一改旧昔浮轻，平添了几分沉稳气质。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啧了啧嘴道：“大学士远洋归国，指名道姓要小的来接，实在是恭敬不如从命啊～”
白晞掴手，赞叹道：“巧言令色、尖酸刻薄，巧舌如簧……何兄果然还是何兄。不过这信也写给了月兄和公子华，他们二位呢？”
影十八接过箱子上船安顿行李，我一边携白晞登车，一边笑道：“华兄同梳家断氏后，被外戚调入大内做带刀侍卫去了，宫中戒律森严，以后怕是难再见。月关身子弱不耐寒，他在捞月阁订了雅座等我们。你走这年发生了许多事，我慢慢同你说……”
一路上白晞脸色青黄交加，不知开岁不顺，流年动荡里政局颠变数次，连周身亲近之人都遭过又一遭。
闻我擢升太子中舍人，他方缓了口气，又提心吊胆地问：“这好好的，怎么说辞官就辞了？”
我一阵缄默，不想谈及近况，便随口扯了道谎敷衍过去：“身子一直不大好，教习太过劳心伤神，索性辞了得个自在。”
“也是，”白晞恍然点头，“你向来有隐疾。我听说汴州的药庐医馆颇负盛名，不如开春后，我陪你去瞧一瞧？”
他面色严肃不似瑕言，我心起暖意，不好辞绝便笑了笑道：“再说罢。”
“也行，日后有什么要帮协的你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力所为。”
“好。”
车舆渐平，外头传来影十八的勒马声：“主子，到捞月阁了。”白晞先下车，忽伸出胳膊与我搭扶，二人相视一楞，他忙收手羞赧笑道：“是欧若泊的礼节，一时习惯了难改。”
我倒不在意，顺着云梯步辇，月关已眯眼立在花琅下作揖：“白兄，何兄，一别经年，可都安好？”
三人见过互礼，月关催着入内，击掌唤来舞姬柔娘伴酒，一时寂静阁中激起欢声阵阵。葡萄美酒，佳肴羹炙推杯换盏，谈说风月旧事好不惬意。
胡姬们聚在一处行酒令，白晞沾杯立醉，一双似水柔眸风情万种，在美人堆里吟诗作对。
饮下半盏温酒，腹中升起丝丝暖意，连手脚也温热几分。眼前此景同记忆中恍惚重叠——
那时鲜衣怒马、无忧无虑，仅仅一盏薄酒就能勾人心生欢愉。如今虽纵海未改，再重逢对饮却也无动于心。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酒，一样澄净无暇的天空，一样千娇百媚的舞姬……却始终感觉少了些东西。
如少年心性，似是再做什么，也一去不返了。
白晞提笔挥斥方遒，须臾间，就在立柱上书下首七言绝句，引姬娘拍掌赞叹。我无奈揉了揉眉心：不过，这白晞三杯倒，还真是从没变过。
正暗忖，月关举杯靠来，浅声道：“何兄同我喝一杯，以后怕难再见了。”
起初未明他话中意，一盏滚酒下肚，我半开玩笑道：“怎么，月兄也要去大内了？”
月关苍白的脸颊经酒微熏，浮起一抹异常红润，拭净嘴角余液。却未曾多辩，只默默起身，就着黄昏余晖，很是不舍地扫过烟都万顷城池，仿佛要将这华灯初上刻入脑海。
随着夜色渐沉，他声色有些幽然：“族中发了召回令，所有族人年底前务必迁居清河郡。再过几日，我便要启程离开烟都，再也不回来了。”
我蹙眉：“旁支迁外，月族向来不管束，为何突然召回？”
不知为何，心底一抹念头浮起，又被压了下去。我喉头一滚：“可是出什么事了？”
月关面色闪动，犹豫片刻后微颔首：“听闻千机阁死了位神胎，兹事体大，长老们决定献天归隐，暂不出山。莫说无足轻重的旁支，就连钦天监的嫡系月驱名接令后也要归族。这次，是非走不可了。”
我脑中嗡一阵巨响，瞬间如坠冰窟，握盏的手僵在空中半晌，才在月关呼唤下回过神，楞楞问了句：“那位先生，是怎么死的？”
他沉思道：“千机阁走水，一把火将人和楼一起烧没了。何兄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我举杯敬天，泼盏入地叹道，“惋惜罢了。”
“是啊，可惜了那卷推衍仿述，听说能道后世二十年国运，竟就这么烧成灰了……”
月关尤在自言自呓，我凭栏独坐，望着万家灯火出神。他嘀咕阵不得回应，讪讪回阁饮酒去了，片刻，楼中传出阵阵喧阗笑语。我立在寒风里，打了个冷颤。
天，又飘起鹅毛大雪。
不知过多久，白晞高一声低一句唤我，只见月关踏在门槛外笑道：“何兄，我先走了，此后天涯若比邻，望君珍重。”
我拱手相还，就此别过。
坐到案边，斟满一盏酒长饮而下，惊得白晞朦胧着双眼忙阻拦：“这酒烈，你少喝些，对身子……不……嗝——”
他喝得烂醉如泥，瘫坐在塌上，抬着手指嘟囔片刻，话都没说完就昏睡过去，两三个舞姬也扶不起来。我只觉得心情难受的紧，像心窝被人狠狠揪住，疼的发慌。只有这壶滚烫的酒，能麻痹那根已经绷了太久的神经，缓解几分濒临奔溃的痛楚。
我拼了命斟酒，灌酒，斟酒，灌酒，仿佛这昏沉的醉意，真能将我从这些日子的噩梦里捞出来，再沉进另一个幻梦。
甜津腻人的琼脂被猛灌入喉咙，像烙铁般火辣辣地，我扶栏猛一阵咳吐，翻出点点苦水，口中满是搅不开的酸涩。
长发舞姬忙来扶我：“公子要醉了。”
“还早着呢，”我拂开她，失声笑道，“还要喝他的喜酒，不能这就醉了……”
她不留神被夺了酒壶，我又仰颈咕噜饮下半盏，不料喝太急，呛得一脸泪水斑驳。眼前朦胧似镜花水月，恍惚间，一道苍劲身影匿入眼帘。
斑白若雪的靴子，衣角一尘不染。
“怎么还喝出幻觉了。”
我嘀咕着，伸手想要挥开面前人影，却抚到他鞋尖消融的雪晶，一瞬间寒意刺骨，逼得人清醒几分。
这样干净的行头，不用猜，也知是谁了。
果然，一道清润声音从头顶传来：“阿扇，终于找到你了。”
我揉了把脸，板着身子踉跄站了起来，立在栏旁晃晃悠悠的。他伸手欲扶，又被我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直到对上了那双眉眼的主人——云予。